一、博物馆
我们所熟知的摄影家杉本博司,同时也是一位资深的古董收藏家,他有趣的收藏清单如同一家博物馆的藏品列表:“……5亿年前的化石、人类所发现和记录的第一颗陨石的碎片、石器时代人们的工具、公元前埃及地区的猫木乃伊棺木、苏美尔文明时期人类最早的文字、唐朝的佛像、舍利塔和丝绸制品……”这个百科全书条目式的清单显示出他对历史陈物的兴趣,他曾说:“古董是创作者应求教之师。”也许正是这种承载了历史的物品,构成了他观念中的世界的微缩图景以及伴随创作始终的参照对象。
反观他的所有作品,似乎都散发着这种博物馆式的气息,他最早的成名作即“蜡像系列”和“自然博物馆系列”,分别拍摄了博物馆中的历史人物肖像和自然史中的动物形象(包括原始人类)。他曾坦言受到杜尚的影响——拍摄现成的人造场景与杜尚的现成品概念一脉相承,但他并未拥抱现成品的海洋,对日常的远离和形式上的简约凝练使他被称为“最后的现代主义者”,古董商般挑剔的眼光使他真正符合一种观念上的现代主义——博物馆恰是它的典型形式:它保留时间断片的功能使其成为一种压缩时空的装置,西方理性的科学分类法和东方文化中“片段即永恒”的无差别时间观在博物馆中实现了完美的结合。
二、物的墓碑
“Q: 这是纽约世贸中心的照片吗?
A: 是的,您很清楚呢。
Q: 请问是何时拍摄的呢?
A: 1997年,在大楼受恐怖攻击而毁的三年前左右。
Q: 不知怎的,看起来就像两座阴森的墓碑。
A: 随着夕阳沉落哈德逊河,世贸中心也沉落阴影中,姿态美丽而不详。
Q: 9月11日当时,您在哪里呢?
A: 从我纽约工作室的屋顶,茫然望着世贸中心无声崩解的样子。”
这是杉本博司的摄影文集《直到长出青苔》开篇的一段对话,谈及的是他拍摄纽约世贸双塔的照片,虽然它所从属的“建筑系列”本身并无关联到具体事件的意图,但三年后的911事件还是使这张照片被迫成了回望历史的窗口,当年虚焦镜头下的暗影仿佛正显映出它们的魂魄。也只是在这个偶然的节点上,这幅照片获得了一种“证明力”——被罗兰·巴特认为对摄影来说比“表现力”更关键的东西:“这种证明针对的不是物体,而是时间”。
巴特还提出过照片中存在的一种“奇怪的停滞”:时间“被堵塞住了”,成了一个“谜一般非现实的点”。而在杉本博司关于蜡像和标本的照片中,时间在拍摄的对象中已然停滞,他并没有用照片把活生生的对象变成幽灵,而是拍摄幽灵本身。恰似在日本的能剧中,演员并非用自己的面孔来表演,而是用一个精致的面具。
“我拍摄的都是死的东西”,他说。在这里,“死”就是永恒。对杉本博司来说,他的照片从来不在于给出某物存在过的证明,而在于捕获这种“证明”本身。栩栩如生中的不真实感,也是一种观念中的“虚焦”,和“建筑系列”的虚焦镜头一样,都是摄魂的利器。
杉本博司说自己拍摄的是物的历史,或许更确切的说法是:他拍的是物的墓碑,历史只是碑上的铭文。
三、美杜莎之眼
杉本博司最著名的系列作品当属“海景”,他的“海景”全然没有惊涛骇浪或孤帆远影式的动态美感,只有画面正中不差毫厘的锐利水平线将海天等分,空气的密度、波浪的形态、水色的浓淡、光的变化这些自然的因素都被强制在极其简约的画面之内,其间分明可见一个现代主义者的精确和偏执。这不是直接取自上帝的形式,而是经由人类心相转换的形式。他的海,宁静如磐石,浑厚如地层,在这等沉寂的自然和凝固的时间面前,人有无力之感。
在希腊神话中,海神有一位情人叫美杜莎(一说海神将其玷污),后因冒犯了雅典娜,被其施法变成蛇发女妖,谁若是直视她的目光,就会变成石头。卡尔维诺曾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用她的目光来比喻现实世界的不可承受之重,进而阐述“轻逸”的价值。而杉本博司的“海景”,从主题上看是轻逸的:水、大气、光线,但他的镜头,却恰似“美杜莎之眼”,海在他的镜头中,犹如远古的化石。
其它系列莫不如此。在另一著名的系列“剧院”中,银幕是光影的海洋,长时间曝光显现的纯粹的白色光幕并不是空无,而是影像在时间中的层叠凝聚——一种记忆的化石。这种白,不是墨间留出的飞白,而是绢上重敷的白粉。
综观杉本博司的摄影,虽然有些作品似有空无之感,但其中包含的世界存在的理路,并非指向真正的空无。《维摩诘经》曰:“佛之威神,令诸宝盖合成一盖,徧覆三千大千世界。而此世界、广长之相,悉于中现。”杉本博司的摄影正是要让我们从这“广长之相”中,得以理解时空之“威神宝盖”,而非空寂幽玄的末法。他的影像之于时间,并非镂刻,而是一种浇筑与熔炼。
李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