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微博]
荒木经惟,是出生于东京下町的“江户子”。其父是木屐艺人,也是业余摄影师,荒木打小亲近照相机,与此不无关系。荒木的生家,离江户时代以来东京最著名的花街吉原很近。旁边就是净闲寺,是风尘神女了断尘缘之地,这对他的生死观有至深的影响。性与死亡,是摄影家不懈表现的两个母题。但如对荒木的作品细加体味的话,这两个母题实际上是“合二为一”的,那就是——死亡。
荒木的性表现中,有浓烈的“死之味”。哪怕他拍摄的象征女阴的花蕊,都像是在福尔马林药水中浸泡过似的。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他于1993年出版的一部名为Erotos的写真集,这个词其实是他根据“Eros”(性爱)和“Thanatos”(死亡)合成的造语词。而最极端的表现,莫过于在他于1992年出版的写真集《感伤之旅·冬之旅》中,赫然印着因子宫癌去世的夫人阳子的“死颜”。在摄影家本人看来,既然是“私写真”,那么摄影便应该记录个人生活中的一切,于是他记录了最终对阳子的“失去”。但舆论和文化却不作如是观:写真集付梓之际,另一位重量级摄影家筱山纪信与荒木对谈,筱山表示,从日本文化和伦理角度,荒木的极端表现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二人从此绝交。
荒木经惟的写真集生产,是一神话,一个由摄影师、摄影艺术、媒体和印刷技术共同制造的神话:迄今为止,荒木已经出版了近500种写真集,而且还将持续下去。对这位“私写真”摄影家来说,他所面临的终极问题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最终的“死颜”如何表现?当然,这是后话。
1950年代后期,日本实现战后复兴,经济开始起飞,社会思潮空前活跃,艺术生态也相当繁荣。1959年,摄影评论家福岛辰夫,摄影家东松照明、佐藤明、细江英公、奈良原一高等10名摄影家、摄影评论家成立了摄影同人团体“VIVO”,出版了一批颇具影响力的写真集,如东松照明的《11时02分Nagasaki》和《日本》,细江英公的《男和女》和《蔷薇刑》等,均是代表战后摄影艺术成就的名写真集。这一群摄影家,多有自觉而鲜明的艺术诉求,他们在保持摄影的记录性的同时,更强调照相机的特性,主张以多重曝光等技术手段,自由表现,被称为“映像派”,其艺术实践也被看成是战后摄影领域中的前卫艺术。
而与之相对,1968年,由摄影家中平卓马、森山大道和摄影评论家多木浩二等创办的新锐摄影刊物provoke(《挑衅》),则主张“摄影非艺术”、“非表现”论,认为理应从摄影的“本源的真实性”出发,将“记录写真”进行到底。在艺术理念上,这一派其实与荒木经惟的“私写真”是相通的,中平卓马、森山大道与荒木经惟也私交甚笃。“记录派”虽然也是很专业的摄影家(如森山大道出道前是细江英公的暗房助理),但近乎原教旨的“记录”观念,甚至使他们过于轻视技术和设备。荒木经惟和森山大道都经常用“傻瓜”胶片机拍摄,森山的多数“傻瓜”相机甚至都是从别人那儿临时借来的,随拍随丢。
日本是传统的媒体社会,大众传媒极其发达,尤其是影像媒体,战前便已初具规模。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经济的高增长,印刷技术突飞猛进,加上精良的纸张,各种商业媒体争奇斗妍。摄影家的发表平台一是专业摄影杂志,如《朝日摄影》、《每日摄影》、《摄影家》等;二是新闻、文化、娱乐性周刊的广告插页,如《周刊文春》、《钻石周刊》、《星期五》(Friday)等;第三就是写真集。在随着摄影“原作”观念的普及化及画廊、美术馆举办的摄影展成为摄影的主要观看形态之前,写真集几乎是摄影作品最终的落地形式,甚至也是最“高级”的。如有些摄影家在推出自己的写真集时,会制作两种版本:普及版和限定版。前者即我们通常所看到的批量精印的摄影集。后者根据不同的投资,亦有若干形式。我见过最豪华版本是,每一幅画页,取代印刷品的,都是实物照片,是那种摄影家手工印放的银盐照片,扉页上有摄影家的签名,一般只出数十册。考虑到银盐摄影作品的版数,绝对是不折不扣的珍版。
史上动静最大的写真集,是筱山纪信拍摄的女明星宫泽理慧的裸体写真集Santa Fe(《圣菲》),1991年11月,由朝日出版社出版。筱山是日本最富人气的商业摄影师,以拍摄女明星的裸体写真见长,几乎拍谁谁火,屡试不爽,用他自己稍带自我炒作的话说:“筱山写真不是摄影,而是事件。”据说,他说服女明星拍写真的话,从来只一句:“脱脱看?”一次见宫泽的母亲,筱山习惯性地随口说了句:“理惠说话就18岁了,要不我们拍个裸照吧。”不承想,宫泽母亲立马接过话茬道:“要拍也要等到连休过后。”连“老炮”如筱山者也登时傻掉了。要知道,彼时的宫泽理慧那可是天王巨星,如日中天,能是说拍就拍的?不过,全日本谁都知道,理惠完全被掌控在爱财如命的母亲手中。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筱山考虑,非得选一个摄影史上的圣地,才配得上宫泽理惠“圣处女”般的气场。遂决定在世界级摄影大师阿尔弗雷德·斯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曾拍摄系列作品的美国新墨西哥州梦幻之城圣菲拍摄,并以地名命名写真集。
商业归商业,但客观地说,宫泽理惠写真集确实堪称精品中的精品。人气绝顶的混血女明星,在北美明丽的阳光下,轻解罗裙,玉体娇羞,鲜嫩欲滴。甫一付梓,便纸贵东瀛,共售出155万部,刷新了写真集大国日本的发行纪录,并于1999年再版。摄影家筱山纪信更加踌躇满志,美少女写真集的订单不断,行情看涨。
不过,Santa Fe出版后,有好事者根据摄影的时间推算,认为当时宫泽理惠的实际年龄只有17岁零10个月,未满18周岁,筱山纪信涉嫌违反了《禁止儿童色情法》,还真刀真枪地闹上国会,折腾了一通,结果不了了之,此所谓“负面效应”。但事情也有相反的一面,而且说带有“里程碑”性质亦不为过,只是这“里程碑”听上去有些“那个”罢了——说白了,正是这本摄影集,成了日本现代出版“体毛解禁”的标志:此前,遮遮掩掩、不能正面表现、务须经过技术修正才能在出版物上“亮相”的局部体毛,至此,开始大方登场了。■
(作者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