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明
前不久在荒木经惟展开幕论坛上有听众向我提问:如何看待中国90后女孩中出现的“私写真”?这的确是值得研究的现象,更应该思考的是:在中国的语境中谈论荒木经惟的时候,我们谈论的是什么?
从其文化背景来看,荒木的“私写真”正是日本“私文化”的产物,其中“私小说”就是引领着他的摄影成长的土壤。在日本,“私小说”是从20世纪初出现的一股文学主潮,田山花袋的《棉被》(1907年)是其开山之作。书中描写中年作家竹中时雄厌倦了与妻子的生活,被他所收留的女弟子横山芳子的美貌吸引,迷恋与困扰、苦闷因此而缠绕着他。当横山芳子有了恋人时,竹中时雄的痛苦而挣扎的心理发展到极端之境;她终于离开之后,竹中趴在她曾睡过的被子上尽情地想念着女人的味道。在这些叙述中袒呈出男性的爱欲和因此而产生的种种微妙心理,尽管不乏情欲心理描写,但是在读者心中唤起的更多不是鄙夷,而是对人性的认识与理解。在情欲与道德的搏斗之外,对生与死的极端感受与领悟是私小说的另一个重大题材。日本私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真实地揭示个人内心的欲望和感受性,而且与作者生活体验的“个人性”和“日常性”紧密相连。从宏观的角度来看,私小说也是日本近代以来的关于国家与个人关系的转型意识的产物,即认为个人的生活情境和心理感受同样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这是日本近代文化心理结构的重要变化之一。
在中国,虽然现代文学中也有很多表现个人内心苦闷、心灵空虚甚至情欲挣扎的小说,但与日本“私小说”相比,往往在个人叙事之外更多了各种时代的、国族的因素。如郁达夫的《沉沦》,本来是揭示青年内心的情欲与伦理激烈冲突的“自我小说”,但是在最后作者仍然非常自然地喊出“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的国族之声。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思潮在内忧外患的社会裂变时代中波涛汹涌,青年文艺家的家国之思奔涌当然很自然,这也正是中国现代艺文中的“私”叙事的文化心理结构始终与日本有着较大差异的根本原因。
在1971年与爱妻阳子的摄影集《感伤之旅》中,荒木经惟以日记的方式尽情倾诉着对爱情、色欲、享乐的凝视与拥抱之情,开始构筑了他日后再也离开不了的欲望乐园。既然是乐园,少不了鲜花、女性、裸体、猫、天空,他毫不讳言其中的情色欲望与死亡气息。
虽然荒木的摄影以色情、性爱为焦点,也曾多次因为作品被认为“色情”而遭罚款、逮捕,然而他的性表现并非纯以感官刺激为满足,而是蕴含有孤独、生死、忧伤等情感观念。我们不妨重温他说的那句话:“如果一幅影像不具备色情意味,就不值得去拍摄。”荒木的这种色情摄影观或许可以改变中国观众对于色情摄影的固化印象与评价。
在文化心理结构的层面上,荒木的摄影伦理观念的独特性更表现在他对“私写真”的坚持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坚持在真实性和即时性作为摄影担当人生记录的要义。于是他记录了妻子的“失去”过程,拍摄了那个过程中许多细碎的真实镜头。但是这种极端的“私写真”受到舆论的质疑,友人筱山纪信明确表示,从日本文化和伦理角度来看,荒木的极端表现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二人从此绝交。这是典型的文化心理与伦理的冲突,如果移植于中国的文化语境中,恐怕还要掺和更多的政治伦理因素,而使摄影家的“私写真”成为更难以被接受的“变态”产物。
但对于荒木,成功更在于坚执的摄影观念与摄影行为以及几近疯狂的印刷出版。一刻不停地拍,什么都拍,以身体作为拍摄行为的主体,一刻不停地印刷出版传播,坚持……在这种信念与行为中,我们不也可以看出日本人的文化心理机制中的一种极致之姿吗?■
(作者系广州美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