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9日下午,一场名为“解剖中国摄影之病”的理论座谈会在北京798映艺术中心热闹展开,与会嘉宾10人,围绕诸如“摄影节”“新锐”“收藏”“摄影教育”等关键词发表了各自的看法,可想而知:座谈会时间有限,而关键词和嘉宾数量众多,自然对“中国摄影之病”的剖析也就深刻不到哪里去,讨论的结论之一便是:中国摄影之病乃是社会之病。
显然,这个结论基于中国民众对日常种种生活困境的切肤之痛很容易博得广泛的认同,但客观地讲:这是一管万金油,说了等于没说。那么,中国摄影之病,尤其是中国“摄影文化研究之病”究竟是什么呢?在我个人看来,那就是:“拒绝金刚钻却又爱揽瓷器活”。
研究摄影或者说谈论摄影,这牵涉到我们究竟想在哪个层次谈论摄影:我们是要从技术的角度谈摄影,还是要从文化的角度谈摄影?如果我们想从文化的角度谈摄影,那么摄影显然就属于一种“文化研究”,或者更准确地一点来说,是“视觉文化研究”。
我们先来看“文化研究”是怎样的一种研究,文化研究的对象和特征是什么?
“文化研究关心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意义与活动。文化活动是指某个文化中的人们如何去进行某些事情(比如说观看电视或外出用餐),而他们之所以这样去进行事情则与某些文化意义有关。在若丁·萨达(Ziauddin Sardar)的《文化研究介绍》(Introducing Cultural Studies)一书中,列举了以下五个主要的文化研究特色:
文化研究意在检视其主题中的文化活动以及文化活动与权力的关系。
文化研究的目的在于了解文化所有的复杂样貌,以及分析社会与政治脉络中的文化展现。
文化研究是研究的客体,同时也是政治批评与政治行动的场域。
文化研究试图揭露与调解知识的分歧,试图克服内隐知识(tacit knowledge,也就是文化知识)与客观知识(objective knowledge)这两者之间的裂缝。
文化研究致力于对现代社会进行道德评价,以及进行激进的政治行动。”
(以上内容援引自维基百科“文化研究”词条)
由此可见:文化研究的对象是无所不包的:我们为什么曾经那么迷信气功大师和打鸡血?川菜馆湘菜馆为什么开遍全中国?中国年轻人为什么爱吃麦当劳肯德基?摄影师为什么老要去西藏?为什么心灵禅修班和心灵鸡汤文在当代中国大行其道等等,都可以是文化研究的对象,文化研究学者,都应该给出多元的、有效的、能够说服人的解释。而文化研究的目的,就是要试图搞清楚:这些文化行为是如何进行怎么展开的?以及这些特定的文化行为如何解释才可以被全世界不同的个体普遍理解?
言而总之:文化研究或者视觉文化研究,研究对象是包罗万象的,正是因为研究对象的无所不包和跨越时空疆界,因而视觉文化研究的方法和理论工具,也必然是跨越国族和多元多样的。问题是:我们嚷嚷着要研究摄影文化,但我们究竟掌握了哪些研究方法和理论工具?
当然,我们在现代博物馆、美术馆、画廊、杂志、报刊乃至电视报道里,频频会看到诸如“精神分析”“语言学”“符号学”“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分析哲学”等等“唬人”的名词和概念,我们见到的是如此之多,乃至让人心生厌烦破口大骂,指责这些策展人乃至批评家“鹦鹉学舌”“言必称希腊”,可是问题是:您就算见过了一亿次这些名词概念,但请您扪心自问:您在高中阶段、大学阶段,您真的学过这些理论么?您现在真的搞明白这些名词概念到底在指什么了么?
我所严重怀疑的是:无论是热衷使用这些名词概念的策展人和批评家,还是厌恶这些名词概念的的普通观众,很少有人弄清了这些概念和理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就出现两种情况:要么就闭口不谈一脸厌恶,要么就点到为止仿佛妇孺皆知。某种程度上讲,当代中国虽然在经济建设上是国门大开欢迎世界,但中国人在思想学术上,却依然是闭关锁国一知半解同时意淫不止。
有人要问:身为中国人,为什么要用西方的理论来研究中国的摄影文化?对于这种思维方式,华东师范大学刘擎老师有本书谈的非常好,名字叫《中国有多特殊》,他在书中曾谈到:无论从晚清还是到现在,很多人都操持一种中国特殊论,比如曾经认为“西医学不适合中国”因为中国人体质和西方人不一样;自由恋爱不适合中国,因为中国传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现在呢?
最难能可贵的是,刘擎老师还谈到了在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摄影文化研究也属于广义的人文社会科学),很多人认为西方的人文理论、政治理论不适合中国,因为西方崇尚“个人主义”,西方社会是由“原子式”的个人组成的,中国人向来崇尚“集体荣誉”“家庭观念”,刘擎老师就反问:您这个说法,是来自您对儒家经典的个人解读呢,还是您自己在生活中切身的观察呢?当今的中国,究竟是没有个人主义还是中国人太过个人主义?
中国已经不是汉朝时期的中国,也不是晚清时期的中国了,在改革开放的30多年中,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是经济上的,还有个体的道德观、价值观、乃至每一天的生活经验都已经发生了断裂和更新。
更值得说明的是:文化研究在西方也是70年代后才兴起的,我们所谈论的西方理论,不是什么古希腊古罗马哲学,甚至跟1900年前的哲学毫无关系,我们所谈论的西方理论,绝大部分是二战以后,西方进入后工业社会、消费主义社会、福利国家之后的哲学理论和社会思想,这些二战以后的理论成果,探讨的是经济全球化之后,全球人类所共同面临的诸多问题,比如对个人身份究竟是先天的还是文化建构的探讨,比如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全球范围内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原因、过程和后果的探讨,比如对文化工业电视电影出版业的批判性思考,比如对有着殖民历史的东西方文化互相理解和观看的探讨……这些西方理论所探讨的对象,并不只出现在西方,而当代中国,以三十多年改革开放之功,毕西方两三百年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之役,在巨大的转型和现代化过程中, 所出现的诸多问题,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根本无力也无法解释的。西方人自己都不断地推翻自己的老祖宗的理论,以使得理论可以概括和诠释最新的社会现实和人类境况,我们却总是如此拔高和迷信自己两千年的老祖宗的永恒智慧,这本身就是有违常识和逻辑的——这并不是盲目迷信西方,而是个体在现实生活中的诸多遭遇和心理感受,谁可以给出更有信服力的解释。
然而,面对西方1900年以来的人文社科理论,尤其是二战以后的理论,我们有可能足够了解么?伴随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在20世纪60年代的衰落,以罗兰巴特为代表的结构主义思潮开始风头日劲,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和资本主义的批判也进入高潮,法国五月风暴之后,随着利奥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在1979年的发表,以雅克·德里达、米歇尔·福柯为代表的解构主义思潮则风靡全球,随着1989年苏联的解体,冷战的结束,全球进入了一个真正多元的互联网信息大爆炸时代,任何一元的,宏大叙事的统一理论建构,都变得毫无可能,独霸英美哲学界半个多世纪的分析哲学,也在90年代后转入了心灵哲学的探讨……
而我们的高中教育,对以上内容是毫不涉及的,即便是在大学里,也只有少数的“文学理论”“哲学美学”课程对此有少量涉及,而讽刺的是:在考研的诸多专业里,文学理论和哲学美学差不多是最冷门、最无人理睬的。而摄影专业的学生,无论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都没有任何课程与之相关,即便某个学生勤敏好学,自己找来一本艺术史来看,而市面上的艺术史,大都介绍到抽象表现主义也就没了下文。更要命的是,这些理论书,没有一定的阅读基础和抽象理解力,直接看是看不懂的,君不见去年人民邮电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摄影批判导论》,就已经让中国摄影界大呼天书出世了,而《摄影批判导论》只是一本与摄影文化研究相关的理论的浅显介绍而已。
所以,中国摄影研究之病在哪?就是“拒绝金刚钻,爱揽瓷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