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琳琳
罗伯特·弗兰克的太太指着付羽的照片说:“好照片总有一些不对的地方。”
付羽小心翼翼地打开塑料薄膜,取出一排相框中的一个。框中是一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拍的是草丛中已经腐烂的狐狸尸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用小指在画面上轻轻指点,“是不是很美?”
付羽工作室是昌平一栋居民楼里的复式单位,楼下是暗房,楼上是书房。工作日,他在家照顾儿子,太太休息了,他就来工作室待着,看书,做照片,耐心地泡茶或磨咖啡。
他话不多,神情有种修道士式的肃静,策展人蔡萌说他是黑白原教旨主义者,付羽笑着否认,“他说错了,我是摄影原教旨主义者”。
中国摄影史自上世纪初才开始,那时胶片已发明,西方摄影最古老的手艺和技术在中国并没得到热烈的传承。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摄影界关注的核心一直是摄影的图像语言,纪实摄影、观念摄影因此都推出了不少成名成家的人物。建立在工艺和材料基础上的媒材语言虽然一直不是主流,但也有人摸索古老的成像技术,其中,付羽是一个在中国回应西方摄影传统的重要人物。
这个时代对于还坚持摄影手艺的人来说很纠结,题材、媒材、器材,可能性太多,坚持影像的古典生产方式显得笨拙、寂寞。暗房里固然有变化无穷的影调、层次和厚度,但远远不及流行方式见效快。
摄影评论家林路在文章中半开玩笑地写道:“80年代我和朋友在徐汇区文化馆举办展览,彩色的,顾铮转了一圈,调侃地说:我是色盲,拍不来彩色的。然而前些天,他却当着我和陆元敏的面,说我们都是色盲——他是拍摄彩色的——真的是岂有此理!”
付羽的观看,是纯粹摄影的观看。他从小学画,大学上雕塑系,曾是一个成功的商业摄影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纯摄影,因为“做商业摄影不如自己做照片的愉快程度深”。
拍照给他无可比拟的享受,“喝酒是今天喝了高兴,明天喝了高兴,但是那个高兴是一样的。但是摄影今天、明天跟后天鼓捣会有变化,你知道的更多,愉快就越多”。
他甚至相信,摄影这个过程就是在暗房里形成的,之前的工作可以忽略不计。
付羽看的比做的多,他花很多时间泡在博物馆和美术馆,还老在国外网站上买材料,买画册。他的作品题材很广,“视野涉及动物、人类活动和人类活动的痕迹及自然、社会中带有象征意味的角落”(批评家鲍昆语),但是对摄影本身而言,题材是很弱的一件事,触发付羽拿起相机去拍的多数不是题材。
“比如说那有一个动物尸体,它和周围的东西不一样,你看到了,风吹过来的时候毛动了一动,你觉得很好看,或者刚好它摆在那里像一个静物,这些实际上是最初刺激我拍的原因。”
付羽经常是拍完了就忘了当时为什么会按下快门了,制作的时候他甚至会问自己,当时为什么拍这个?可是那时更重要的是想照片的哪个地方怎么做起来,做好看了,就不再是拍的时候的那些想法了。
付羽有三台放大机,各有所长,轮流使用。某种程度上而言,暗房就是他的摄影。他甚至相信,摄影这个过程就是在暗房里形成的,之前的工作可以忽略不计。
“摄影最基本的比如说框取,后期会有变动,照片的形成也是靠暗房,细节有一半以上是依靠暗房来形成。”
而在暗房中,最重要的是参数,感觉落实到操作上就变为一组组数字。“我觉得黑了或白了,我觉得没力量或不够阴郁,在操作中都能落实到一些具体的办法上。换一张纸试试,换一种显影液试试,就是这样。”
今天人人在拍的照片跟摄影本身已经不再是一回事了。付羽举例说,以前中国人写毛笔字好看的人很多,所以那个时候的书法家就会有这个担心:我要当大官才是书法家,不然写得多好都不过是个记账的。但如今只要拿毛笔写字,就算不是书法家也是在附庸这件事,因为大多数人写字已经用键盘了。
“摄影也是如此,虽然现在大家都拍照,但是用相机的人都已经很少了,即便还在用相机的,也在用和传统相机不同的相机。剩下少数用传统材料的,要么是琢磨、保持、发展这件事的人,要么是爱好这件事的人。”
付羽强调照片本身的能量。没有面对过原作,在他看来就是没有看过照片,哪怕在书本上和电脑上早已熟悉它的图式。“原作与印刷品和电子文件的差别,越不懂的人越容易看出来,最难办的是那些半懂的。”
什么样的照片才是照片?
“在美术馆中的照片才是照片本身。为杂志拍的照片,那叫摄影应用。”付羽说。
当摄影作为艺术,大多数人都在求新求变,以发出声音。比如,有人把照片剪了拼贴在一起,或者在底片上涂抹,也有人做观念摄影,照片可以借助别人来完成甚至不完成,观念成立即可。
在付羽看来,观念摄影属于摄影在当代艺术中的一种应用,做观念摄影的人首先是艺术家,他们只是借助了摄影这种表现形式。而摄影家要在摄影的主线上,学习、使用摄影这个材料的特点,遵循它而不是创新求变。
“摄影家更多的是指突出摄影本身材料特点的艺术风格,我是摄影家。”付羽说。
“一个人最好看的一张照片往往就出现在他刚学摄影那天下午,之后十年也没有一张更好看的了。”
摄影已有174年历史,早已是很成熟、很丰富的艺术形式,付羽相信自己只是遵循着前人的脚印一步一步在走。摄影被一些人说成很玄妙的事,但是在付羽这里,一切都是有规律可循跟讲究逻辑的。
“一个人最好看的一张照片往往就出现在他刚学摄影那天下午,之后十年也没有一张更好看的了。”人人开始都能拍好,但是越拍越会发现永远都拍不好,很快就会有挫折感。
“摄影很简单。”付羽说。中国人认为摄影难是因为国内缺乏规范的摄影教育,如果按部就班地学摄影,也像学其他门类的艺术一样,一个人大学毕业的时候就可以说我会拍照片了。
当然,学摄影是非常枯燥的,光学、物理、化学,一点点学下来,最后才到拍照,到比较有趣的阶段要等很久。
画画的人可以说出自己的老师是谁,中国画家的观看方式、材料的使用方式基本上都是从国外来的。但是学摄影的一般就没有老师,或者老师就是工会和妇联的师傅。
“摄影收藏家靳宏伟为什么有眼光,因为他的老师是威廉·拉森,老师的老师是哈里·卡拉汉、阿伦·西斯金德和弗雷德里克·萨默。帮到他的是作为摄影家的常识。创意人人有,创意最不值钱。”
拍照一定是拍我们见过的照片,人人都逃不开。
美国摄影师罗伯特·弗兰克与付羽是好友。有一次,弗兰克的太太琼翻看付羽的照片集,指着一张倒吊着的剥了皮的羊的照片说:“我们喜欢这些照片,因为好照片总有一些不对的地方。”
她口中的好照片实际上是指以弗兰克为代表的、开创性的照片,人们之所以今天能这样轻松随意地构图、拍照,得益于弗兰克在形式上的创新和摸索。很多人看过弗兰克的照片,更多的人只是看过他照片的各种衍生,才可以那样拍照,如今流行的很多东西最初是从他那里开始的。
“我这样拍,你这样看,是一种共谋。”付羽说。
拍照一定是拍我们见过的照片,人人都逃不开。搞创作的人说“我拍到了”,他一定是拍到了一张他见过的照片,稍微高级一点的“我拍到了”,实际上是拍到了有几个人特点的照片,或者是有某一个时期特点的照片。
“哪怕是旅游时拍照,那种画面方式和内容都一定是你见过的,脑子里没有,你在现场也看不见这张照片。”
摄影史对于一个拍照片的人的作用正在于此,你拍的照片有一些来自你看过的照片,有一些来自你自己以前拍的照片,潜移默化的,才逐渐有一些具有自我风格的作品。
“能跟风和抄袭也很牛,摄影更多是风格和办法上的学习,你没办法直接临摹别人的题材,但是手段上可以临摹。要临摹得好,难度是一样的。”
看照片是一件很难的事,如要评判好坏,付羽相信好坏不是讨论来的,而是学习来的。
“你很小的时候就被人告诉了范冰冰是好看的,有个邻居长成那样你就会觉得她很好看。但那些东西不是偶然的,不是编出来的,是慢慢积累出来的,总有一些好看是更深远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