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透社中国分社摄影记者李江松的新闻摄影作品十分精彩,不过人们可能没有留意过,在他的新闻摄影之外,他还有更为独特的作品,有另一份心境。
紫禁城有它的调子。这个调子是从时间的长度与历史的深度,蕴酿出来的。
过去的北京,有过许多雄纠纠的名字,有近3000年的建城史与800多年的建都史,元之后,它一直就是中国的帝都之城。这个帝都之城最为魅惑的地方,就是坐落在南北中轴线上的紫禁城,明清两代皇帝的皇宫。在很长的时间内,紫禁城的调子是这样的:四方青砖的地面是青幽幽的,汉白玉雕的台阶是白润润的,琉璃瓦的屋顶是黄澄澄的。而高耸入云的城墙和向远处延伸的护城河,朱红映着碧绿,美而安详。
过去的紫禁城有比今天更为雄浑的调子。在它的外围,那整个的北京老城区,连同紫禁城一起,曾经是一个恢宏无比的庞大帝国。建筑史学家梁思成曾这样评价它:且不说它的历史价值,仅就它的建筑以及城区秩序,都有着完美的艺术价值,在世界上罕贵无比。
但这罕贵无比的城,在1949年后被新当家人视为封建王朝的没落帝国,逐年拆毁了。帝国的骄傲样子,只缩减为一个孤零零的紫禁城剩在那里,独自经历之后的风霜。而老城完整的雄浑调子,后人再无福见到。但老祖宗的智慧是如此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剩下的紫禁城屹立在那里,望它一眼,已足够令人心荡神驰了。
摄影师观望紫禁城的方式,即那种个人的走入姿态,永远会十分地不同,或是差异巨大。大睁着眼睛举步迈入的,有可能什么都看了又什么也没留下,照片如直白的对话,只留在最为浅表的一层。人的意志太强,心太雄伟,所摄对象与自我之间,难于构成真正的对话关系,作品易于变得匠气、简单而尽失意味。而闭着眼睛进入的,想镜头自会说话,自会摘取,自会做目击证人,这样的轻漫态度,多是忘了摄影看似是无意识、其实是长期思虑后的语言结晶。人过于相信直觉时,直觉与天赋又往往是临阵逃逸的。故自动摘取的镜头,倒不一定比真正的目击更具说服力。紫禁城于此,在这些摄影师的镜头里,是没有调子的。
要领略紫禁城的调子,看李江松的作品无疑是最为快意的。他的走入方式,既区别于睁眼,也不同于闭眼,他的姿态是颇为奇特的。他的镜头并不自由,他首先是一名新闻摄影记者,而纪实摄影是一种严肃的状态,一个再准确不过的相认。他得稳准狠,不抒情也不矫情,不提前一秒也不晚一秒,恰恰地纪录下一个特定时刻的某个场景、某个人物、某个表情、某个动作、某个事件,最后让这一切凝固成历史的重要瞬间。事实是,他的镜头的主角,常常是那些指点江山与运筹帷幄的政坛人物。他的镜头的聚焦点,拍下的往往是世界的风云变幻或是重大事件的事发现场。从这个角度看,李江松不是作为一名自由摄影师为了捕捉美而存在的,他的镜头的历史价值,将远超其美学的价值。这样说来,他本该是远离“调子”的。
但奇异的是,李江松镜头下的紫禁城,调子竟然十分浓郁,有着纯粹的美的含义,不斟酌,无修饰,但绝对是有备而来,令人心生惶意。在他之前,多少摄影师已从正面、侧面、背面描绘过紫禁城了,又有多少前卫或观念的摄影师,拿紫禁城做了作品的背景或主角,无数次地隐喻或解构过它了。但紫禁城对李江松而言,是非政治、非立场、非重新演绎的,他还原的就是过去的皇城本来的模样,那个大气、含蓄又骄傲,拥有无尚历史与建筑价值的紫禁城。
仅仅从词语的含义上,李江松认为紫禁城被称为“故宫”,已失去太多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内容与特质。在他的意象中,他觉得如果他拍紫禁城,他的镜头语言会很不一样;如果是拍故宫,他的感觉又将会大不相同。他无法说清这二者之间的细微差别,但他知道拍出来的照片一定会十分地不一样。紫禁城是旧的,斑驳的,但是有脉博与气息,涵盖了某种深远的意义,凝视久了,疑心过去的时光会倒回来,过去的人会走过来。而故宫是新的,红灿灿,有一层特定的含义,或暂时还无任何定义,让人难以亲近,难以产生联想。
但新旧叠加之间,另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涌出来。过去的皇宫是它,今天的新政也是它,它的气场如此之大,因而显得格外富饶且具挑战性,这给了摄影太多的可能性。为了让每一次的“卡嚓”烙印上原有的密码,有它独特的调子,李江松举起相机时,是很自然地咬住他的拍摄对象的,没想过要特别地表现什么,或不表现什么,构图方式已然在举起相机的那一瞬间直觉地完成了。因为镜头语言的这种本真与无限定,紫禁城无论是在夜晚还是在白天,也无论是在落雪还是在阳光照耀时,都显现出一种原汁原味的品质,这必然只是他的城、他的调子了:他拍出的是一个帝国的影像,一个人们没有看到过、也没留意过的帝国魅影。
那么,优美、干净、简洁、富于艺术性……这些词可不可以作为一种标准拿来评判这样的摄影?评判本来是更擅长纪实摄影的李江松?评判他的紫禁城?我觉得是可以的。李江松并不是当代摄影艺术中“反影像”的拥戴者,相反,他不怕留下“证据”,渴望留下更多的证据,好给人们留下一个不可取代的观看经验。在李江松看来,因为他是学建筑的,他更敏感于懂得怎样去表现建筑,尤其是表现紫禁城这样的建筑。而画面与自我往往又互为映照。在他的镜头后面,他表达的是一个谦虚的自我,谦虚到几乎无我的自我。但另一方面,他于画面中流露出来的野心又是巨大而毫无隐藏的。毫无雕琢地拍出他心中的紫禁城,拍出它的调子,它的大气蔚然,这样的摄影师能有几位?
在紫禁城之外,李江松被反复“看见”的频率一直很高。他的新闻摄影图片,随时会出现在《时代》、《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明镜周刊》、《卫报》、《CHINADAILY》各大媒体上,也会出现在《时代周刊》、《美国国家地理》这样著名的国际媒体上。
新闻或是纪实摄影,它只与真实的瞬间目击紧密相连,但与艺术不一定沾边。评选一幅最佳新闻作品,画面美不美,镜头是否足够清晰,绝然不是首要的价值所在,因而对作品是否具有艺术性的要求,不会很高。或许正因如此,一个新闻摄影记者站在紫禁城之外,或之内,能拍出如此富饶的艺术感觉,才这样令人诧异。
早年读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很深地记得里面的一句话:“当我们害怕,我们射杀。当我们怀旧,我们拍照。”因为人多时在怀旧,故桑塔格把摄影称为一门黄昏的艺术,表明了摄影满含着的感染力。而黄昏艺术的叙事,似乎总带有某种惬意的调子,与暴力无关,与苦难无关,而更多与情致和美有关,与内心情感有关——这正是李江松的紫禁城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