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名汉侯,是扬州著名浅刻家。他从事浅刻,在艺术上颇有成就,真可谓:“舞刀开道路,泼墨见平生。”当代文豪郭沫若赞其作品为“银钩铁划,玉振金声。”我从小就在他膝前生活,及后又受到他亲切的关怀、培养和教育,前后近三十年。时至今天,祖父的音容笑貌,经常在我脑海里浮现,历历在目,不能忘怀。
酷好篆刻
自幼喜好临摹各家法书
祖父生于1902年8月12日,卒于1976年7月3日,享年75岁。
我家世居扬州,曾祖父黄敬之曾任东台太源盐垦公司经理等职,为小康之家。曾祖父爱好书画金石,与书画家陈锡善、李石湖及名医耿耀庭先生等人过从甚密。祖父弟兄三人,他行三,幼年上了十年私塾,16岁到扬州慎大钱庄学徒。因他自幼爱好书画,尤喜爱浅刻,每日临摹名家字帖碑板,寒暑无间,数年之久,功业乃大精进。基础既成,无论晋唐宋之名家大师名作手迹,到手辄能摹拟惟肖。17岁时,曾祖父便令他从扬州名医耿耀庭为师,学习镌刻。耿先生多才多艺、吹弹歌唱、金石书画无不精通。扬州浅刻艺术,为晚清时期金石书画家吴让之创导,金少二山、赵竹宾、耿西池、朱震伯、穆半园等名家继之,各擅其一长,称盛一时。耿西池为让之嫡传弟子,再传耿耀庭先生。
祖父以学商为主,但每日上午前往耀庭先生处叨教一两小时,得暇便在家中刻苦练习。起初他注重刻小字,认为刻得越小越好。后来虽然能在一粒米上刻百余字,但经放大镜放大后,既无法书用笔,更无行款可言,很不理想。耿先生令他临摹,说:“临摹各家,遂有独到之处。”于是,祖父遵师嘱,先用毛笔临写各名家字帖,然后再用铁笔临摹各家法书。他走的道路是不平坦的。在牙牌上刻字很需腕力,长时间操作,不但手腕酸,而且握笔手指会感疼痛。冬天刻字,一会儿手就冻麻木了。他总是双手搓搓,吹气呵呵再练。夏天时常汗流浃背,又有蚊虫叮咬,他干脆穿起长裤,还是坚持地练,刻苦地练。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手指握笔处长了厚茧,终于闯过了一大难关。他怀着成功的信心和毅力,更加刻苦,更加辛勤奋发,日子久了,终于有了明显进步。
名家法书,落墨有虚有实,实处使人觉得浑厚,虚处显得苍劲有力。在实践中,祖父发现使用传统的三角刀,刀锋不够理想,刻到虚处不能得心应手,不似真迹。他多次揣摩,又得到曾祖父友人清末著名书画家陈锡蕃先生指点,多方设法改进刀具,使三角刃刀变为四角刃刀,从而使用对应着毛笔,或用作中锋或用作侧笔,刻起来运用自如。
所以说,祖父在艺术上能取得成就,与他刻苦钻研、勤奋好学是分不开的。
沪上扬名
绝技声动海内外数十年
在名师指点下,加上自己刻苦练习,祖父到30岁时,声名大振,一所摹各家法书形神俱备,不失书家矩庭,已达出神入化、鬼斧神工境地,无一不令观者赞叹不已,成为崛起绿杨城郭的浅刻名家。在寸方牙牌上能刻四千余字,用放大镜观看,每行每字,每笔每划都和真迹一样。
1932年,上海书画界在宁波会馆为他和画家顾吉安举办个人作品展览,上海报界曾报道,一些知名人士前去参观,看后赞扬之声不绝。作家胡鲁声作《临江仙》词赞日:“飞舞龙蛇三百万,依然铁划银钩,长方牙板一篇收。摩学惊老限,针样别锋头。欲问高人何处有?二分明月扬州,艺林绝技数风流。神乎如析鼻,目已失全牛。”
他的作品《包世臣书体失鹤启》,在长一寸半宽一寸的牙牌上,不疏不密地刻了约两千字,字迹如同蚊足,但用放大镜观之,仍如同真迹一样。天津著名收藏家张重威见了此作品后称:“六十年来,所见所闻刻竹刻牙铁笔之妙,当以吾兄为首屈一指,此乃出于至诚心悦折服之言,绝非盲目显誉也。”
他的作品苏东坡所书《赤壁赋》、《长恨歌》,却另具一种风格,字与字、行与
行皆得精神,粗细深浅即如法书,浓淡与原迹毫无差异,字体圆转自如,不失书家矩矱,将纹理细腻、色泽油润的象牙作品,镶在特制的海梅木框中,益加显得玲珑精致,赏心悦目。著名书法家沙孟海赞曰:“核桃能为赤壁舟,由来妙手集扬州。欲求毫发无遗憾,铁笔今推黄汉侯。”
著名作家和园艺家周瘦鹃称道:“于翁一去谁为继,突起异军黄汉侯。深善神刀工刻划,绿杨城里自无俦。如细蚊足浑难辨,信手拈来字字工,最是苏黄书体好,银钩铁划一般同。分明腕底来神鬼,芥子须弥尽可容。好是运刀如运笔,模山范水画兼工。”
祖父镌刻苏东坡体《金刚经》扇骨。赠章太炎先生,章先生一见叹为观止,即时书赠“以小见大,鬼斧神工”墨迹。
祖父擅长牙刻,更长于刻竹。竹刻以大字为最难,腕力不足即无圆转自如之妙,却成坡台痕,而他在竹上刻字如同用笔在纸上写字一样自如,著名书法家叶恭绰称赞他:“高人合与山有素,老子能为竹写真。”
1933年,祖父在浅刻上声望益高,曾研究刻画。友人劝他:“你所临的王表之、苏东坡的字已和真迹一样,而刻画不如刻字刻得好,我看你不必再研究刻画了。遇到需刻的,可与朋友、徒弟合作,这也可加深师生感情。”他认为这有一定的道理,便没有在这方面下工夫,到了晚年他常说这是艺术生涯中的一件憾事。他自己的刻画作品不多,一为陈锡蕃先生落墨之梅花竹扇,二为徐感也墨梅牙版,三乃临摹李复堂《喜上眉梢图》象牙插镜,前两件藏扬州市博物馆,后一件在友人处。大部分刻画作品都是他同老友——著名画师何其愚、顾吉安合作的。
交友广泛
多位名人题咏汉侯绝技
祖父一生中交游甚广,如章太炎、郭沫若、陈叔通、邓拓、俞平伯、胡鲁声、沙孟海、林散之等,皆有联句或诗词赠之。
祖父与人相处真诚,和小说家程小青便是一例。程先生曾是省政协委员,因和他同属文艺界人士,每次开会都被安排在一个组里。一次,程先生请祖父刻一首自己所写的殊作,祖父当众即席刻成,和手迹一模一样,程老非常高兴。他们一起学习,相互切磋问题,相处得非常融洽。程老曾赠诗曰:“骨扇才长五寸强,劳君铁笔镌文章。双千蚊足龙蛇舞,绝技于今独擅场。”1961年程先生还特地作了一幅画送给祖父留念,上款题:“全党全民大办农业声中写青菜萝卜以博汉侯先生一笑”。“文革”前,程老有一画册,已征集名人作画多幅,请祖父邀扬州的名家染丹青。他便四处奔走,登门求赐。1972年,我出差到苏州,祖父要我亲手将画册交给程老,程老收到后非常感激。
上海同济大学陈从周教授是著名建筑学家,又是扬州园林顾问,也是祖父多年的好友。陈教授到扬州来考察建筑和园林设施,祖父因对扬州园林比较熟悉,每次都陪同前往,对一个个园林、一个个文物单位,都细致地调查和研究。1963年,陈教授生了耳病,医师说必须开刀,但他不愿开刀,祖父得知后即陪同他请耿耀庭先生之子耿鉴庭医师治疗,用药敷治,不日即痊,陈教授感慨地说:“认识黄汉翁,免了我一刀之苦。”陈教授对祖父的浅刻艺术很赞赏,曾曰:“银钩铁划,虽唐碑宋帖也不能及也。”祖父去世后,陈教授来我家作客,谈及与祖父的交往,不胜怀念他们所结的翰墨缘。陈教授出版的著作中,也表示了对祖父的怀念之情。
原天津卫生学院副院长蒋重山教授,原籍扬州,是祖父的老友。十年动乱期间回乡,苦于无处安身。祖父得知后,当即写信邀他来扬在我家居住,并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住。他在扬期间,与祖父两人经常研究书画雕刻技艺。当时他们两人都处于逆境,但仍然很乐观。蒋教授曾即兴书:“鸡猪鱼蒜遇着便吃,生老病死符到即行。”两年后,蒋教授回津,两人难舍难分,祖父特刻一块牙牌送给他以作留念。扬州博物馆朱江先生见他们友谊深厚,真挚豁达,随作诗一首赞曰:“君记否翩翩少年时,花间作字战竹城。几度似曾金尽了。
金尽又迟迟。似水年华,七十老人试新茶,你刻牙我涂鸦,相会何曾在天涯,不是一家胜似一家。”
1956年,梅兰芳先生来扬演出,见到祖父作品,非常赞赏和喜爱,邀请他去西园宾馆相会。祖父去了,但因衣着不讲究,门卫不让他进去。祖父再三说明情由,还是不能通融。他一气之下拂袖而回。梅先生见祖父许久未到,问清原委后,特派车接他相会,并赠送题有“汉侯先生惠存,弟梅兰芳”的本人照片,又请他去看梅先生自己的演出。
钱业领袖
执钱业牛耳的金融家
祖父以象牙浅刻为名,而他在解放前一直在钱庄工作,曾当选江都钱商业同业公会理事长,成为执钱业牛耳的金融家。
1917年,祖父就到东关街的谦吉恒钱庄当练习生。1924年初,祖父到慎大钱庄担任会计。1941年初,祖父拿出家中积蓄和鬻牙刻所得收入,与友人合资在多子街创办同昌钱庄,黄汉侯担任钱庄经理,因为处于抗战时期,钱庄的生意也是举步维艰,1945年钱庄关门歇业。
1947年4月1日,不甘心失败的祖父东山再起,与友人合资创办了利淮钱庄,钱庄就设在多子街32号,当时的开业资本达到一千万,黄汉侯担任利淮钱庄经理,因为经营有方,利淮钱庄也成为扬州钱庄业的龙头。
1947年5月3日,江都钱业同业公会重建,在左卫街149号钱业公所举行成立大会,祖父被推选为江都钱业同业公会理事长。1947年9月3日,祖父又当选全国钱商业同业公会联合会监事。
1947年底,沪上理发师任大荣捐出十余年的积蓄,在福运门建一座大荣桥,他的慷慨之举感动了扬州人,在一份《江都县建筑福运门人行便桥干事会收支结欠款项一览表》中,详细记载了当年建设大荣桥资金来源,其中祖父个人捐款200万元。
扬州解放后,祖父遂赋闲在家,继续以浅刻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