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锡荣
山,泰然于乾坤之间,坦荡于大地之上。巍巍乎万神之所,兼容并蓄了多少佛道古刹,隐士高人。浩浩乎阅尽古今,承载了多少历史风云,奇闻逸事。天工造物,皆善其美,更宏其伟。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高人雅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踏遍青山,领略风光之后,便思量着缩地为尺,囊入自家殿堂斋室,于斗室之间尽享山水之泰然,于神交境界陶冶自家性情……
于是乎,便出现了园林赏石,文房研山(研山为砚台的一种,利用山形之石,中凿为砚,砚附于山)。
自古即有“居无石不雅”一说,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雅士甚是喜石。晚明文人文震亨在其《长物志》卷三中,即列“品石”一章,将那灵璧石、英石、太湖石、尧峰石、昆山石、将乐石、羊肚石、玛瑙、大理石、永石等予以品评。其中有妥有不妥之处,如认为尧峰、将乐、羊肚石三种最差,昆山石“然亦尚俗”等说法,当为不妥。文中所列之石,各有其妙。“物以稀为贵”,汉代以后、清代以前的玻璃制品,就远比黄金珠宝珍贵得多。如昆山石中的“鸡骨白”,不但洁白密实,质如象牙,且玲珑清韵,漏、透、瘦、皱皆备,甚是稀缺,历来藏家以为珍品,何俗之有?所以,石之优劣,亦与人之见识多寡相关,亦或在于玩家偏择之好。
《太湖石记》,唐代白居易著,是现存最早、最为系统的赏石文章,文中记载了牛僧孺(779-847年)藏玩太湖石的状况。牛僧孺是唐穆宗、文宗时的宰相,与白居易、刘禹锡相善,既为知己,亦是石友。牛僧儒爱石或过米芾,“治家无珍产,奉身无长物”,“游息之时,与石为伍”,时人称之为“石癖”。其所好皆为太湖之石。牛僧儒解赏石曰:“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簇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又“似逢三益友,如对十年兄,旺兴添魔力,消烦破宿酲”,可见其痴狂之状,米芾何及?且置有“邸墅”,搜罗了许多太湖赏石,并刻于石表,开创了唐宋以后赏石文化之先河。
可以说,牛僧孺才是古代赏石第一人。白居易的《太湖石记》,才是赏石文化的首篇赏石经典。
牛僧孺赏石,又分甲乙丙丁四类,每类又分上中下三等,分级刻铭,每石皆于石阴刻上如“牛氏石甲之上”、“丙之中”……云云。又有“待之如宾客,亲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之语,比之后人,堪当祖师。如是想来,我等当愧了。
又有《云林石谱》,为中国第一部论石专著。著者杜绾,浙江山阴人氏,于宋代文人文化熏陶中沉湎,总集其时好石之妙,以“漏、透、皱、瘦”为要求,罗列名石品类,将“四大名石”纳入前列,且就石质首次作了研习,对化石的成因分类、色彩的丰富华贵、形状的自然高雅、纹理的纵横图案、石音的铿越清韵、体量的高宽厚长,一一作了详尽解析。以致清代编纂《四库全书》时,“唯录绾书”,其余石谱“悉削而不载”。可见,《云林石谱》之权威,名冠古今。
若理论文人赏石,则非得《素园石谱》莫属。书为明代万历至崇祯年间所成,著者林有麟,松江华亭人氏,其父为官,家资尚丰,一生爱石,蓄石数百,择自家所藏名石一百零二种,皆绘图作文,计二百四十九幅,编目成书,为迄今最早最巨的赏石经典。此等图文并茂的藏赏宏制,可与宋代的“青铜器五谱”、《云林石谱》,明清时的“宣德炉三谱”相与并列了。从林有麟书中之“小巧足供娱玩”、“奇峰怪石有绘于心者,辄写其形,题咏缀后” 等语,足见其人藏赏之标准,作文之原则,是以文人所好为尚了。至于园林、庭园间的赏石,未及深究,比《太湖石记》之牛僧孺之赏石境界,则相差甚多。
我想,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小吏,条件的优劣,职位的高下,学问的渊博,修为的积淀,决定了境界的差距,这是一个客观决定主观的现实,任谁也无法改变。
细数后来,若论最爱石头的人,自然数米芾了。
米芾,宋代文人,以高妙书法名列“北宋四家”,其余三人是苏轼、黄庭坚、蔡襄。米芾拜石的故事古来传为佳话,世称“石痴”。米芾得灵璧石研山后,拥石于床三日。据说此研山为南唐后主李煜爱物,李后主当年亦曾为之痴迷。米芾得之后,以南唐澄心堂纸为此山子写了《研山铭》一文,与所画山子图像合裱后,悬壁自赏,常为流连。
“研山”自米芾之后,又转入文人皇帝宋徽宗赵佶之手,宋徽宗宠爱有加,亦在“研山铭帖”上题跋加印。时光荏冉,其后不知所踪。七百年后,竟然被又一“石痴”珍藏,此人名陈浩,为清乾隆年间北京郊属昌平县吏。陈浩爱石不下米芾,也在“研山铭帖”上题跋用印。后来乾隆皇帝听说帖与石都在陈浩处,即派大臣前去讨取,陈浩早有准备,将假物呈上,被大臣斥为骗子。后来竟得平安,但再也不敢张扬了。由此看来,乾隆皇帝与大臣极是良善之人,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因类似的祸患,而下场悲惨呢?直到陈浩去世后,此帖与石才分别他去,不知所踪了。这便又是几百年。
米芾《研山铭》帖经国人斡旋,日本有邻馆出让,中贸圣佳拍卖公司2002年12月6日拍出,成交价为事先议定的2999万元,由国家文物局下属的中国文物信息咨询中心拍得,再藏于北京故宫[微博]博物院。以拍卖价论,39个字的《研山铭》,字字千金。
至于《研山铭》所载之石,不知所踪,或于日月更替间,或为人藏,或为毁损,抑或世人不识庐山真面目,被弃于某个角落,亦未可知。后来,我万般打听,有人说还在日本,有人说就在北京,又有人说在欧洲……总之,没有人确实认定哪一尊灵璧石就是米芾当年的那尊山子。
可见,无论多珍贵的文物,无论何等样人物,自与那财产富贵,江山社稷一般,未来也是个难卜的卦。
《研山铭》帖与“研山”,二者成双于北宋的米芾,又经过两位帝王之手,千年后,《研山铭》帖在而石亡,悲乎?
《研山铭》因石成帖,名却远高于石;石成就了《研山铭》帖,其名竟淹没于世,实为不解之惑。古人有云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于此例,似则不通了。石若有知,岂不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