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砚既是一门技术,也是一门艺术,而现在雕砚对他来说更多是一种享受与自娱,在婺源龙尾砚研究所所长胡中泰看来:婺源的砚石资源是得天独厚的,过去的无序开采和现在的长时期禁止开采是两个极端,而政府应该给予制约,真正实现保护性的开采;而就砚雕而言,则是一种综合型艺术,需要从文化层面来理解,而当下的歙砚雕刻在这方面仍存在不少问题。
顾村言 陈若茜
刚入花甲之年的胡中泰是龙尾砚研究所所长、第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委,在他看来,制砚既是一门技术,也是一门艺术,而现在雕砚对他来说更多是一种享受与自娱。
除精于刻砚外,胡中泰亦寄情于书画,于砚学涉猎尤深,出版有不少专著。龙尾砚研究所在当地文博路的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里,胡中泰居于其间,大多深居简出,在他看来,婺源的砚石资源是得天独厚的,过去的无序开采和现在的长时期禁止开采是两个极端,政府应真正实现保护性开采;而就砚雕而言,则是一种综合型艺术,需要从文化层面来理解,而当下的歙砚雕刻在这方面仍存在不少问题。
歙砚保护与制作现状
《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以下简称“艺术评论”):久闻婺源的龙尾山歙砚大名,婺源对歙砚的保护和制作现状是怎样的?
胡中泰:现状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第一个是生产制作方面,第二个是矿产资源方面。先说生产制作方面,经过市场发展的这十几年,从整体上来说,不管是产量、人数、销售、利润,都比计划经济时期翻了几倍,甚至有10倍。比如说,在计划经济时期,一个厂的人不到200人,现在婺源从事这个产业的有2000人。从雕刻技艺上来说,也有所提高。因为那时候工厂是做一个产品,是模式化的,产品的好坏与制作人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些因素以及经济效益的驱动,促使这个产业转向了家庭作坊的形式,做得好,就卖得高,收入也就高。不像在工厂,做得好也未必收入高,因为是拿工资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制约了砚雕的技艺发展。走向市场以后,不管是对歙砚还是所有工艺品,有三个有利于:第一是有利于技艺水平的提高,自己做和在工厂做是不一样的动力,自己做,有市场的刺激,会促使人精益求精;二是有利于人才的脱颖而出,过去说培养人才很难,现在是人主动去学,人有主动性,成长得就快。在计划经济时,做得好做得差都一样,从某种程度上就打击了人的积极性。这就对人才的发展、提高、涌现起到一个促进作用。再一个是有利于市场的发展。这个适合作坊式的生产,不适合规模生产。在制作过程中,制作者从制作、销售到收入全部是个体化的,全部都是他自己负责的,中间没有别的开支,不像工厂,有财务、出纳、管理,这里也占据了一部分,所以它的收入,纯收入就没有个体这么多。所以个体式以后就发展快,因为是收入高嘛,可以起到一个带动作用,吸引别人也加入进去。从这三个方面带动了整个行业的发展。
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在1998年底,全部实现了私有化。那到今天,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市场基本上成熟了。个人作坊制也成规模了。婺源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有2000多人,包括做木、做油漆、做墨盒等。
制砚的人数也有几百人。行业也没有进入门槛,很自由,做了就可以卖,不行就淘汰出局。你买来石头自己雕、自己投入,卖不出去你就改行了。这个是自生自灭的。
艺术评论:那婺源当地政府有没有什么管理和疏导来促进它的有序发展?又是如何整合资源,培养人才以避免无序状态?
胡中泰:现在从很高的程度来看的话,政府还没有做一些很细致入微的工作或者从根本上去服务这个行业。但当有需要的时候,比如有检查的时候,它又把这个产业拿出来说,比如我们有一个大畈村,就叫做“一村一品”,以砚台为主。还有一个是砚山村,就是产石料的,在龙尾山,做砚台的人比较多。
艺术评论:这些雕砚工是祖传的还是后来自学的?
胡中泰:祖传的很少,多是学校毕业以后,大学没考上,外出打工又不知道做什么。这个比较自由,跟着别人学一年半载,然后就自己创业了。虽然现在的这些人没有学过专业的,但是他是主动来学的,而且他们还很年轻,毕竟也是高中毕业,有些文化,最重要的是,他们在为自己而做,出发点不一样。所以走向家庭式后,虽然人的素质差不了多少,但是从主动性和积极性上,是大不一样了。从被动到主动,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他可能学2个月就学会了很多东西,但是在工厂,2年以后可能还是老样子。
艺术评论:当时那个工厂是什么工厂?
胡中泰:我们的工厂是集体工厂,所有的工作都靠全民在做,上面说加工资了,哪年工作的,加几级。当时的产品主要是出口。 最早就只有一家,叫婺源龙尾砚厂。乡镇企业期间,大畈办了一个,叫大畈砚厂。一开始是叫大畈鱼子砚厂。这是在乡镇企业期间。这也是套用集体管理的做法,不像市场经济中的个体作坊灵活。所以在市场经济时期,它又没有国有企业那么雄厚的实力,很快就倒闭了。之前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婺源工艺雕刻厂,也是一个县大集体企业,1989年到1990年的时候转厂,以前是一个灯泡厂。再有就是砚石矿,开采砚石的,以前叫做砚石队,后来改叫砚石矿,专门在龙尾山挖石头。以前主要是这四个机构,现在生产的地点,一个是县城,一个是大畈,一个砚山,一个江湾。小作坊也主要集中在这四个地方。
艺术评论:刚才我们讲到制砚的传承问题,您能跟我们讲讲主要存在的问题吗?现在和过去的区别?
胡中泰:去年我编了一本书,《歙砚新作集》。所谓的新,一个是21世纪以后做的作品,第二个是重点突出新人。这个我选了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刻砚人。从这选出的几十个刻砚人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一个问题,那就是从年龄结构上,趋向于合理。我觉得传承是有序的。比如说,有上世纪40年代、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总体上来看,年龄结构是比较合理的。
艺术评论:存在的问题是什么呢?
胡中泰:从传承技艺的角度来说,我个人认为,我们从文化遗产上提倡传承,这是个政府行为,这就有很多地方是不对的。因为政府做的事情,比较刻板,比如说,搞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各地政府就积极争取,为地方多报一点,不管这个是不是事实,存不存在,有没有价值,也不管,就报上去。上面呢,也很少下来检查,就批下来。批下来,一个是政府的政绩,还有就是经济利益的驱动。很多没有价值的东西就这样报上去了。
我们很多的民间艺术也是如此。歙砚作为非物质遗产入了国家第一批名录,我认为呢,歙砚是非物质遗产,但它不是纯非物质的。非物质是可以享受的,比如山歌啊、讲故事。歙砚是有载体的,这个是物质的。我们说的非物质是指制作技艺方面。对技艺传承最有用的刺激是市场经济与效益,而不是政府行为。政府保护就是给你2万元钱,2万元对于艺人来说就像给病入膏肓的人打吊针,这有什么用呢?市场它有活力,能卖就鼓励人积极地去做,这样像流动的水,才有生命力。所以我认为,传承最有效的办法是用市场去检验。这种文化形式一旦被市场接受,那它就必然充满新鲜的活力,才能壮大起来。政府行为就是输液嘛,这样病人也还是不能动。这个不是靠输液的,靠自己活跃。他们到北京、上海展销,都是自己主动去的。现在每家都盖了新房,买了小车,多好。所以任何一种文化形式,任何一种记忆传承,最终都要能给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带来益处,才有意义。这恰恰改善了人民生活,所以我把它称作一种“造氧体”,无污染的、富民的、婺源特色的。
而政府的工作,不是说拿多少钱出来,关键是要重视,从政府层面推出一些东西,进行宣传。比如说婺源文化,有哪些,所有这些文化都比不上龙尾砚这么高的品位和悠久的历史。古代它就是皇室的贡品,还有宋代士大夫如苏、黄、米、蔡,一直到明清,包括唐寅、文征明,没有谁不知道龙尾砚。那我们今天是因为搞旅游,大家知道婺源,以前没多少人知道婺源,但是,说龙尾砚,懂文房的都知道,这就是它的有价值之处,所以政府应该把它作为一张名片。虽然现在当地政府还没有明确那么做。但是我们自己有成立一个婺源县歙砚协会,我是会长。我说我们不要靠也不要等,不要怨天怨政府不重视,我们自己发展起来。等到政府重视的时候,你老了,也做不了什么事。我们的会员自己筹集资金,用在会员活动上,还办了中国歙砚网。我们也希望能够得到政府的重视和支持,但是我们更主张自己发展,不能等,时不我待,等不起。
艺术评论:那现在歙砚的主要销路是与过去有不同吗?
胡中泰:现在的销路主要是国内,计划经济时期主要是出口日本。日本市场不要的话,那厂子就要垮。
艺术评论:也就是说现在国内市场是远远大于海外?
胡中泰:那是。1980年代的时候,记得是1982年,我和日本客商谈完后,我就对他说,说不定几十年以后,我们会到日本去把它买回来。当时的一句玩笑话,现在应验了。我们现在很多到日本去买回来到国内卖的。这样它不就返回来了。那时候我在冥冥之中就感觉到,中国的文化,中国人是没有理由不喜欢的。只是那时候我们还比较穷。我只是有这种本能的感觉,所以你看我现在,自己不仅做砚,还买砚,买古砚。日本人之所以喜欢,是因为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是姊妹文化。那时候日本经济比较发达,日本人比较有钱,疯狂地买。就像现在的中国人。
所以现在我们的砚台,碰到一个好的时候。现在国内也有很多人把它作为一个收藏品或者是名贵的礼品,是这样一种购买、消费倾向。
砚雕依然存在文化断层
艺术评论:在制砚工艺方面,你作为制砚大师,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胡中泰:这也分两个方面来说。我平时在刻的时候就会思考和分析,我觉得砚的实用和欣赏两方面的价值。第一是实用。为什么要实用呢?我们看汉代的《说文解字》,“砚者,研也。”什么叫砚呢?就是磨墨用的。所以说实用是它存在的根据。在这个基础上,再来说欣赏。欣赏是在实用的基础上派生出来的,是一种形式美。这个形式美里包括材质美、人工美。人工美里面又包括构图上的美、立意上的美、形式上的美、刀法的美、图案的美,等等。这里就牵涉到一个美学的问题,还有工艺的问题。工和艺是不能画等号的,技术和艺术是不能画等号的。技术是为艺术服务的,它用来再现你的思维、你的主题思想,是一种表现手法。艺术呢,我认为是一种灵魂,能感动对方、感动自己,有情感在里面。通过主题思想和外在形式传递给别人,这个是不一样的。但是呢,工艺的好坏,对艺术的表现是有影响的。好的工艺可以促进它,提高它的品位。差的工艺就会破坏掉一块好材料。所以做砚的工艺,第一要静下来,扎实地把基本功练好。基本功如果没练好,一辈子都会受到基本功的制约而不能前进。比方说,砚的线条,很多东西都是在点线面的基础上去完成的。如果你一根线没有刻好,那后面的整体效果就不会好。我们现在很多刻砚的人,工艺不能过关的原因,就是没有打好扎实的基本功,想着速成,能够尽快赚钱。我们制砚协会的速成班是比较高效的,最多学个一年,就想着出来自己做了。但这往往是不够的。我们现在看古代的一些东西,比如说木雕、石雕,它们的线条这么美。因为过去徒弟跟师傅学艺至少三年,学得好的话,再在师傅身边跟三年,叫“增师”,带薪学徒,可能相当于我们现在研究生一样。所以这样带出来的就有板有眼,有师承,有规矩。现在的人不愿意走这条路,没有规矩,没有师承。不只是砚台是这样,比如说木工、泥工,一开始是学怎么做人,不是马上就开始教你怎么做的。刚开始是要学怎么样尊敬师傅,很多规矩的,很多时候想想,这就是中国传统美德呀。首先要尊师重教,现在没有这种尊师的氛围。现在的人别说对师傅,对自己的父母尊敬也不够。我觉得现在中国的一个最大的失误,就是人的道德上、底线上的薄弱。所以只有在尊师的基础上,才开始一步步来进行业务的学习,怎样取料,教你一招;平料是怎样平的,教第二招,然后怎样做线条,这是一步一步来的。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古代作品,比如婺源一些建筑上的部件,基本功非常好,线条很肯定。我们现在工艺上不好,主要是基本功的欠缺。
艺术评论:你说的老中青刻砚家,有后来者吗?
胡中泰:有的,也有人刻得很好。但是原创的、有新意的、真正把砚当作艺术品来做的,还有段距离。砚台最后的雕刻属于艺术的范畴,是一种综合型艺术。
艺术评论:年轻人中间还有你这样的人吗?
胡中泰:应该有的,可能比较少。其实这些书画他都知道,但是呢,你怎么去打基础,然后怎么把这些学的基础的东西,用在砚台上来,这个可能很大程度上就看天分。有打基础的,肯定会比没有学过的要好得多,但是最终做得最好的,还是靠天赋。可能去模仿的话,能够模仿得很像,但是要他跳出来自创,那就看个人资质了。这个问题不仅仅是说歙砚,在其他很多砚台也是。现在流行的是模仿,这样来得快。我们说要有想法,才有构思,才有构图,构图要有技术才能表现出来。
现在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样的砚叫好?比如说我们宋代的砚,非常简练朴素,但是你看它的造型,长宽比非常的恰当,对形式美非常讲究,但是是一种极简主义。第二是,这是个实用体,怎么样把这个实用体做美?不是像现在这样,把图案做得多么复杂。
艺术评论:歙砚的制作工艺有什么特点呢?与端砚的制作有什么区别?
胡中泰:第一是材料不一样。歙砚的石材的色调是青灰色的,端砚的是猪肝色。第二,岩层的结构也不一样,端砚是泥盆纪的,歙砚是寒武纪的。所以古人很懂得这一点,因材施砚。什么样的材料怎么做,所以歙砚这一种适合浅浮雕,一般在正面或者反面,侧面比较硬,尽量避免,少雕或者不雕。因为这是页岩,硬度比较硬。再从雕刻风格上来说呢,歙砚崇尚简洁、俊秀。这种风格的出现,一是因为刚说的材质,第二是与皖南地区的文化有关系,你看婺源的雕刻和宫廷、广东的都不一样。我们的雕刻不上色,做工也非常讲究,很雅。这种文化对我们砚的制作很有影响。广东的端砚也讲究实用,但是在做工上,我们歙砚更清雅,更为文气,这种风格,一方面是由于古代文人如苏黄米蔡的倡导。现在的砚,当然古代也有,都是以雕刻为主,镂空啊、高浮雕啊,以图案占据整个砚台。为什么会出现这个问题?因为懂砚的人不多,做的人不多,买砚的人也不多。很多赚了钱的人买砚,觉得哪个大、哪个好就买,这一买,就引发问题了。大家一看,哦,这种的卖钱,同行就跟着做这种。婺源的歙砚也有这种风气,不过比端砚好些。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整个砚界,也都公认歙砚的文化品位要比端砚高,比如雕刻的山水、人物,都比较文气,这和历史文化有关系。我们现在刻砚也都注意避免雕刻得过多,不追求繁复。繁复也不是说不美,美是不拘形式的,但砚台要避免繁复,因为它是要实用的,重点在怎样把实用的形态做美。通俗点说,更多的精力应该放在这上面来,而不是注重形式上的雕刻。实际上,能把一个砚做美,已经很不容易了。它的美不仅仅是它的纹饰,它的造型、它的比例,它的砚池与砚台之间的关系,都要经过自己反复的考虑以后,不断地出新,尽量地不要重复,当然也不能苛求一样都不能重复,每个人的审美也不一样,我们是说,在艺术发展上,要尽力追求更好。
艺术评论:你本人刻一个砚,要多久时间?
胡中泰:这个看工程的大小。比如“汨罗江畔”这个,光石头买进来我就放了6年,怎么样去利用它,怎么样去刻画图案,怎么发挥它的自然形态,要构思。怎样取舍,既利用好自然美,又能人工加工得更美,需要花功夫。像这一块,这个眉纹看起来就像一大片水波,以这个为主线,怎么样去做,思考了很久,后来想到屈原与江,行吟江畔,这样纹路就突出来了。再者,表面的一些自然的肤色,肌肤,如果表现得过细,就没有原始的自然的感觉,所以这部分我就采用了工笔与写意相结合的表现手法。这个砚台我做好后修改了三次,前前后后雕刻了半年。像这个小树,我一开始是想把叶子都雕刻出来,后来想想不对,如果刻得很仔细,会喧宾夺主,把上面的人物抢过去了。再有,如果刻画得很细,就会和自然相脱离,和整块的感觉相脱离,成了一个孤立的。后来就用凿子很随意地凿了下,凿成国画泼墨的感觉。这样整体感觉就好多了,把外面统一进来了。一件艺术品,讲究的很多的,要认真对待。
艺术评论:这应当算是您的代表作品了。
胡中泰:对。这个是2006年完成的。所以任何东西是相通的,我们刚刚说的跟国画、书法、文学都是相关的。如果你把这个当做一个艺术品,那必须用这些知识来解答、来创造,才会有一种艺术感。这个是雅俗共赏的。这方砚曾有人出价1000万元,我想想还是没卖,卖了以后,我自己会很心疼。做到今天这个年纪了,很多时候做东西并不是为了卖。30年前我是为生存刻砚,30年以后,我是因为感情在刻砚,因为喜欢才刻砚,如果太累了,我就不刻。现在刻,完全是因为乐在其中。所以现在就不会想卖,因为卖掉的话,自己就没有了。
砚石资源应保护性开采
艺术评论:“汨罗江畔”砚石属于什么坑?
胡中泰:龙尾山的水蕨坑。
艺术评论:听说水蕨坑的砚石已经没有了?现在砚石的资源是哪里来的呢?
胡中泰:现在刻的石头,主要是来自过去留下来的,比如到一些老百姓旧的宅基地挖采,到外地去买,这样来补充。现在石头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高。当然整个物价水平也都在提高。同时,还出现了一些以次充好的现象,以次充优的现象还比较严重。所以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这个砚山长期不开采也不对,但是乱开乱采也不对。砚山是在2000年停止开采的。
艺术评论:停开之前那几年的开采是非常疯狂的?
胡中泰:也不是疯狂,也是有统一的机构在开采的。不能随意上山开采,是有开采权的,需要经过政府审批。在计划经济时期,就只有这一家可以开采,任何人都不能开采。因为矿产资源是国家所有。这个做的是对的。但是我们现在政府把它封掉,没有去开采了,就是从计划经济改制以后。所以砚山实际上一直是有序的开采,没有说乱开乱采。那么下一步,我们说开采权问题,厂没有了,怎么去开采?由谁去开采?这是政府需要进一步做的事情。
艺术评论:现在还没有理顺?
胡中泰:没有。以前有个老板承包下开采权,签了一个3年的协议。但是他3年之内都没有动过,没有开采,主要是因为与当地老百姓有利益冲突。老百姓给他提条件,他没有满足。这个开采不仅是要和政府沟通,还要和当地老百姓商量。因为一直没有和当地百姓达成一致,一拖拖了3年,3年以后合同到期了,就不能开采,但是他的合同又一直没有断掉,政府也没有去废止这个合同。由于个中原因,这个合同就一直搁浅了。所以现在就不允许任何人去开采,老百姓到废料堆中去捡,是可以的。
艺术评论:龙尾山历史上开采量最大的朝代是宋代吗?明清以后的情况是怎样的?
胡中泰:开采量最大是在宋代。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些很多大坑,都是宋代开采的。明代,历史上没有记载。这个去实地考察的话,应该有。这里有个历史原因,宋朝比较发达是因为,自南唐起,朝廷比较重视,像后主李煜比较赞赏,中主李璟时代就开始官办了。在龙尾山,曾经封一个砚务官。到宋代以后,经济发达了,从皇帝到文人都喜欢这个,这是个重文抑武的时代。那时候龙纹砚就作为朝廷的贡品,所以就有很多人去开采,我们现在就看到很多坑。这些坑都有名字,但是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取的。只能去看《歙州砚谱》,作者是当时的婺源县令,一个县令公务这么忙,交通还这么不方便,还上龙尾山去把这些坑名、产地、坑与坑之间的距离、上面有哪些品种、实品、花纹、砚坑的名字都记录下来,还有开采的人数、姓氏,可想而知,龙尾砚当时的疯狂程度以及社会地位,这也引发我们思考一个问题,当时这么重视,一个县官把它记录下来了。后来慢慢没这么重视了,写的人也就不多了。但是没有人写下来是不是就没有人去开采呢?很多人这样贸然地去定义,翻翻资料,没有看到记录就说没有,这太轻率了。光看史料不足以为证,要多方面去了解。
艺术评论:现在坑口有多少?
胡中泰:坑口有十几个,都有料。过去明代有个统计说,龙尾山,走20里,盛产砚石,取之不尽,有很多很多。那我们现在也没有做过调查,对于这些坑,我们也和古人一样,有一种预感,就是四类这种砚材,附近的地方应该也还有。
艺术评论:别的地方有坑吗?
胡中泰:别的地方有,但是开采出来的质量不如龙尾山。这里现在都是些古人开的坑,但是除了这些以后,还有没有别的,现在也暂时不知道。古代是因为朝廷的重视,而现在不允许开采。不过现代的一些开采方法,比如用炸药,也是不太好的,损耗大,有效率最多30%。我们那时候买时论斤算的,做成个半成品,有30%就不错了。这种掠夺式开采浪费大,另外从保护资源的角度来说,也是不可取的。你看古人挖的坑,现在开采过后,全都是平的。
艺术评论:如果现在私人去开的话,也不会去挖坑的吧?
胡中泰:从政府角度说,需要给他们一个引导,一个制约。政府应该给予制约。应该是保护性的开采。作为一个从事多年砚台雕刻的工作者,我比较主张洞穴开采。不能这样用爆破的方法乱开乱采。洞穴开采也可以用现代化的机械,这样没有这么大的破坏性。
艺术评论:那在1980年代,也是这样开采的吗?
胡中泰:都是炸药。2000年以前都是砚石队在开采,没有私人开采,也都是用炸药。
艺术评论:这对整个歙砚资源的危害还是很大的。
胡中泰:嗯。所以我就主张以后的砚石开采要采用洞穴开采,保护资源。要有计划。政府应该做好引导,不管谁来开采,都要可以限制他、制约他。总之就是要正确地去引导和规划。
艺术评论:这些资源如果不保护的话,还能开采多久?
胡中泰:这个不好说,没有总体地去勘察,可能还有别的坑没有发现。总的来说,要有计划性地开采,既让现代人共享资源,又要留给后代,让子孙们继续享用。
艺术评论:刚才我们说的是正宗的龙尾砚砚石,现在市场上也有很多假冒伪劣的,这个情况你清楚吗?
胡中泰:在砚台里面,有新竹的、玉山的、修水的,包括外地进来的。有些相像的,就可以拿过来冒充,外观差距不大,外行的人也看不太出来,这样次品也能卖出去。虽然外观以及颜色比较相似,但是品位、质量差很远,价格也相差比较大。这种现象呢,光靠政府也很难,因为政府也不能时时刻刻地去监督和清查。所以主要是靠行业道德自律,靠自己去制约自己。像制砚协会,做的东西一定要货真价实,提高职业道德,但是也不能百分百杜绝,古今中外这个问题都不能根本解决。
艺术评论:歙砚被列为了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它有传承人吗?
胡中泰:传承人,国家级的一年给2万元钱,给个人。省里的呢,没有定,现在一分也没有。市里的、县里的,层层都搞,这种传承人,就是一种形式。现在有很多人,就走后门去要,拉关系弄个名头,这种风气不正。也有官员也喜欢这些去拉关系的。所以我觉得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比如说这个传承,立了项和没有立项,没什么改变,既没有改变,就没有什么意义。
艺术评论:你有得意门生吗?
胡中泰:得意门生谈不上。大家互相学习,现在没有过去那种氛围,不能苛求。
艺术评论:是不是现在好的砚材比较难遇到?善工难寻,良石难觅,像你这样才艺高的也难遇到好砚石了?
胡中泰:以后应当还是有好的砚石,问题是砚材本身就很少,好的就更少,物以稀为贵。但是现在喜欢的人多,我们现在看到的所谓好的,跟过去的好的比,相差比较远。很简单的一个例子,古代皇帝用的料做的东西有两个方面,做工很精,料很美。工精料美,这是宫廷作坊的一大特色,所以我们看到的很多古代的宫廷的砚都不是很大,而是很精美。那相对来说,到现代,这些东西就废掉了。所以很多龙尾石古时被丢掉了,现在去挖出来还能卖钱。现在我们去废墟捡,都是过去不要了的。这也蛮好,现代人可以赚些钱嘛。但现在好的东西,确实很少。这么多年,我在做一件事情,就是对这个宋代的唐积砚谱,用现在的技术和材料还原出来,我想的就是拯救歙砚文化,将它推广出去,让更多的人去了解它。■
(本次采访鸣谢蔡雪斌先生,录音整理 实习生陈丽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