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庆邦(北京)
一个作家一辈子要走许多地方,写许多文章。但不是每到一处都能写出文章。到一个地方看过,但凡能写一点文章,必是他所看到的某个对象,与内心的记忆有些投合,触动了他的敏感点,并找到了和对象之间的联系,进而找到了自己。
这次到海南省,听当地人介绍沉香,我心里一动,即时唤醒了我少年时代的记忆。我家堂屋靠后墙的条几上,并排放有三座用原木雕刻而成的主楼子,每座主楼子里面都放有先祖的牌位。主楼子平时是关闭的,只有到过大年时才把主楼子的雕花门悉数打开,露出里面书有先祖名讳的灵位,供我们刘家的后代们朝着灵位轮番作揖磕头。我多次听到老辈人赞叹主楼子的精美,并听他们说,主楼子是用沉香木雕刻而成。我们那里有桐木、楝木、椿木等,不产沉香木,我不知沉香木为何木。在我听来,沉香木这个名字有些特别,又是沉又是香的,一听我就记住了。
沉香木对我来说是一个悬念,这个悬念在我脑子里一悬就是几十年。我自己也感到有些纳闷,对这个悬念为何一直不急于求解。也许我们有许多悬念,这些悬念其实就是一个又一个未知。因为未知太多,我们来不及一一求解。把悬念放下来需要有一个机缘,机缘到了,悬念自然而然就得到了解释。到了海南,听了讲解,看了沉香木的雕刻制品,品了沉香的香气,我终于知道,先有沉香树,才会有沉香木和沉香。沉香树生长在亚热带的原始雨林,海南是我国沉香树、沉香木和沉香的主产地。一棵野生的沉香树,至少要生长二十年以上,才有可能结沉香。沉香树与一般的果树不同,果树到了挂果期,自然就会结出果子来。沉香树上结沉香,并没有必然性,有的树结沉香,有的树不一定结。沉香与海南盛产的椰子、香蕉等水果也不同,它不是果实,是沉香树分泌出的树脂凝结而成。也就是说,结沉香是有条件的结,不是无条件的结。正是结沉香的条件,听起来让我心生感慨,并产生广泛联想。那是一种什么条件呢,原来是来自外力对沉香树的伤害。狂风来了,吹折了沉香树的树枝;蛀虫来了,把沉香树蛀成一个又一个洞眼;雷电来了,迎头把沉香树劈开;人类来了,对沉香树进行多种多样人为的破坏。正常生长的沉香树受到伤害后,为了自我保护,自我修复,会在伤口处分泌出一些油脂,把伤口加以覆盖。油脂受到真菌感染,与沉香木相混合,形成了形态不规则的硬块,便是沉香。说白了,沉香树只有受到伤害,才会产生沉香,沉香原来是受苦受难之后的产物啊!
在海口黄花梨协会会长的会馆里,我看到了一件用沉香雕成的艺术品,那件艺术品的造型是抽象的,像是山峦,又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由此我相信,我们家的那三座主楼子用沉香木雕成,应该没什么疑问。我还愿意想信,用以雕刻主楼子的原料,正是产自遥远的海南省。
在会馆里,我们用更多的时间是在品鉴沉香的香气。当然,沉香本身具有较高的药用价值和香料价值,人们是舍不得把它点燃化成香气的。散发香气的,是用沉香树的树皮加工成的薄片,或把沉香木的下脚料粉碎,制成细细的燃香。会馆的主人将薄片放进一只小香炉里,埋进一种特制的、有一定热度的香灰里沤,把薄片沤熟了,沤透了,随着徐徐的轻烟冒出,沉香的香气便弥漫开来。让燃香散发香气容易些,拈一根针样的细香,插在香炉里,用打火机点着,香气便像扯出一道白色的丝线一样,袅袅地升起来。不管什么香气,只要你曾经闻过,就会留下记忆。这是一种近乎神秘的记忆。当我沉浸在一种似曾相识的香气里时,我在想,我在哪里闻到这种香气呢?我想起来了,我参观过全国一些著名的寺院,寺院的大殿里才有这样的气息。这么说来,沉香文化也许从来就不是民间文化,而是和宗教文化相联系。
那么,沉香之香到底是一种什么香型呢?我们都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粮,多少种果,多少种花,就有多少种香,香的种类实在难以胜数。而沉香之香,既不是粮香、果香,也不是花香,它是一种特殊的香。你特意去闻时,不一定闻得到。往往在你不经意间,它的香就通过你的鼻腔和毛孔,进入到你的肺腑里去了。它的香是一种有力量的香,它的力量在于它的穿透性和覆盖性。它的香还是一种有分量的香。试想想,人世间还有哪一种香是用沉和轻来衡量呢?还有哪一种香是用沉来命名呢?恐怕只有沉香。茉莉花、桂花、水仙花等等花香,虽说它们的香型也很浓郁,很有名,但和沉香相比,它们就显得轻多了。沉香之香,作用于人的精神,它是一种让人沉静的香,也是一种让人忘我的香。
又想到我们老刘家的主楼子,说是用沉香木雕成,这个可能是有的。因为我们的先祖在明代和清代都在朝里做过官,他们有使用沉香木的财力,也有欣赏沉香木的眼光。主楼子要是保存到现在就好了,我回老家会指着主楼子,把有关沉香木的来历讲给乡亲们听。可惜的是,在几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到来之际,放在我们家的主楼子,被当成破“四旧”的对象,埋到老坟地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