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琴
熟谙中国陶瓷史的人都知道,官窑是中国古代专门伺候朝廷的陶瓷工厂。朝廷是特权阶层,只要喜欢,烧一件东西无论花多少钱都不会心疼。乾隆的时候,一尊甜白观音居然烧了一年,雍正更是百般挑剔:“藤萝花……不必画此样”,“墨菊花……嗣后少画些”,“菊花瓣画草了,嗣后照千层叠落花瓣画”……这就是所见“官窑”款款不苟、笔笔入扣的道理。不过,在“乾坤微合德,日月耀重光”的大气之中,官窑处处流露出所受的理性束缚和小心翼翼规范化操作的痕迹,给人的感觉总是不那么亲和,一派“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的味道。
与官窑“渭泾分明”的是咱老百姓的民窑,同样一件东西、一种纹样,民窑则呈现出自在、单纯、稚拙、清丽、温馨的风格,一派关良笔意。纵观陶瓷史,从东汉时期的陶俑、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青瓷、唐代的唐三彩、宋代北方的耀州窑磁州窑和南方的吉州窑,到明代以后的多种色釉和青花瓷器;从地域看,安徽的剥花陶器、湖南铜官的印花绿釉陶、湖北圻春剥花罐、朝鲜族地区的黑陶盆……正如南宋诗人陆游的《游山西村》诗所描绘的那样:“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扣门。”民窑的形象上凝聚了民间朴素而又至深的情感。
许多年前,我和电视台的一帮人在浙江江山一个叫三卿口的古窑场拍片子。古窑场其实就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小村子,这里有丛林、山丘、烟霭、白云,黄泥打墙的房屋妥帖地散落其间,无意识却符合生态、地形的特点。人们聚居于此几百年,世代相续,以瓷业为生。每天清晨,鸡犬相闻,阳光隔着朝雾和炊烟,射到泥墙上,空蒙迷人。石子铺的山路上,勤劳的人们挑土运泥,开始忙碌起来,悠闲自在,老人散漫成群,在权作茶馆的村委会喝茶饮酒谈天论地。我们按照陶瓷生产的工序一道一道拍过去,其中有两个情景一直让我难忘。一是烧窑前的仪式,女人把洗净的猪头、全鱼、鲜果供在龙窑的头上,掌炉窑工合上粗糙的双手……民窑由于设备等硬件条件比不上官窑,产品的产量、质量往往不可预测。不过,原是再呆板再机械不过的劳作,这么一来,平添许多人文意蕴,我们立足其间也不再乏味。二是看女人们画“没骨画”,“没骨画”就用晕染技法来表现枝叶花草、行云流水等,似花非花,似草非草,似行云非行云,似流水非流水,只是寥寥几笔,却耐人寻味。她们随意地谈着天,嚼的尽是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舌头”,笑声传得很远、很远。不一会儿,一只罐子就画好了,胎不是很白,不是很纯的青料画在上面,人物占满了画幅,树杆粗壮、草丛茂密的绿色掩映着,以无拘无束的姿态相互靠在一起,由于是不事雕琢的写意笔法,有一种浑然天真、大拙为巧的气息。
即使官窑要举行什么仪式,肯定要按照级别进行排位,虽然厅局级的不能排在省部级的前面,但是,有些似是而非的职务很难排出个次序来而又必须排。即使皇帝老儿喜欢“没骨画”,工匠画起来的心情也是紧张的,有这么爽吗?有封建纲常这根“骨头”在,那还有什么“没骨法”的味道?
由于在一种无拘无束的情境生产制作,民窑匠师在长期的实践中,对原料的性能、成型的尺寸、比例等的运用自如,在此基础上富有鲜明的个性,从精神层面上摆脱封建道德束缚,放逐心灵。工业文明机械理性束缚中的现代陶艺家正是看中了民窑的这一点。
在陶艺展上就看到过这么一只小盏,釉色是巩崃窑那种暗褐豆绿,器物内施全釉,器物外施半釉,釉厚得积了起来,釉面没有光泽,深处有细碎冰裂纹开片,或“百圾碎”、或“鱼子纹”, 粗细相间暗红的几笔隐约其间。我想手握这盏,该是持温良久的感觉。据说,这是陶艺家用自家的小电窑烧的,地地道道的民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