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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操缦,不能安弦。唐守华说,身健神清不是安,红袖抚琴安满堂。杏坛洙泗滥觞,伯牙子期流芳,广陵绝唱倡德,陋室寄情远扬。琴、棋、书、画,这四宗被视为文人雅士修身养性的必由之径中,古琴因其清和淡雅的音乐品格寄寓了文人风凌傲骨、超凡脱俗的处世心态。唐守华爱琴而斫琴、斫琴更爱琴,几许曲折坎坷塑造了他的倔强,疯魔成性的背后却是他对文化、历史、心性的信念与守望。
斫琴之路命中定,寄予天地荃尽察
推开一扇尘封的红门,绕过斑驳的影壁,进花门,过穿堂,转插屏,未雕梁画栋亦尽显古朴归真,无游廊九曲却贯穿清雅恬淡。几上一床琴,心头万般情,抚琴情渐酣,情满琴溢韵——唐守华多少次在梦中邂逅这样的画面,自己似乎回到了故乡一处深远却熟悉的古宅,抚琴而坐,触摸到的不仅是命中注定深爱的古琴,更是一段传奇而浪漫的历史。
谈起自己为何走上这条斫琴之路,唐守华说,或许在基因里深藏着,在家族血液里流淌着,在冥冥之中的天意里启示着,这些都注定了自己必然要以此为业、以此为宗。
“从前家里珍珠玛瑙用斗量,整箱的名人字画多的是唐伯虎文徵明”,唐守华小时候,经常听母亲念叨着自己的祖上,母亲手上经常摩挲的那块羊脂白玉“双羊奉喜”的子刚牌引着他的思绪飞回到千百年前。
据家谱记载,唐守华母亲仇氏的祖上在北宋时期就以漆木艺为生,曾以民间艺人被征到东京汴梁,为皇宫中“万琴堂”修饰损坏遗缺配件的古琴。元蒙一朝跌宕,仇氏家族流落临安。到明代时,仇氏家族走出个有名的人物——“天门四杰”之一的仇英。家谱显示,仇英上辈落户江苏太仓,而唐守华母亲一支则辗转至浙江乐清。
唐守华曾三次随母亲回到老家,常见舅舅拿着古籍善本钻研古琴制作技艺,用大漆绘画月宫楼阁、仙人仙女、天兵天将等。后来历经“文革”等社会动荡,家里传下来的古琴、琴谱、字画都或丢或砸,损失殆尽。无奈之下,舅舅只能接一些漆木活以维持生计。在时代大潮之下,唐守华也没能继承这一家族技艺,而只能顺从社会大环境,历经了插队、下海的人生颠簸。
然而,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之际,唐守华却有些迷茫了:“我想要的并非是物质享受,我所得到的也并非真正要追求的。”此时,物质生活极为充足的他开始将富余的资金用来收藏古董。面对着代表古代文明的艺术品,想想自己家族传承的古琴制作技艺,唐守华越来越感到文化传承的意义。“是振兴艺术的责任感?是传承家族的荣誉感?是感受文化的使命感?都也说不好,反正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对古琴文化复兴的渴望逐渐占据了他的心。
不出意料,唐守华这一决定甫出即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且不说祖上传下来的琴谱和古琴都已无从寻觅,单是放弃这日赚斗金的生意在当时就足以让人对唐守华侧目相看。
如果只有风言风语,唐守华是根本不在意的。投身古琴难,难就难在当时各地的古琴作坊把琴只是当作一般的乐器在制作、售卖,而潜心学习古琴的人非常鲜见——当时在北京竟然一个琴馆也没有,很多古琴演奏者甚至转行教人弹奏古筝了。
“琴的境界应该是人类精神文明金字塔的塔尖。”唐守华深刻地感觉到古琴这一承载着整个华夏文明的重器,不应该是一般木艺的雕虫小技。他认为,越是古琴艺术衰微时,越要把古琴制作技艺发扬光大。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唐守华毅然决然地向着自己命中注定的方向执着前行,离着自己的“古琴梦”越来越近。
人有良愿,天必助之。偶然之间,他认识到一位古玩商,得悉其手中有一本看不懂的古谱。古玩商表示,如果谁能识得这本“天书”,愿意拱手相赠。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唐守华竟然发现该古谱和自己家传的古琴谱一模一样。凭借舅舅曾经讲过的知识,唐守华将古谱上记录的曲调吟唱了出来。古玩商非常吃惊,随即邀请他来到家中,拿出一把古琴请他品鉴。唐守华经过仔细观察,发现琴腹龙池右侧刻有“江东布衣”等字样,龙池左侧被人为刮剥,字迹已模糊。但是舅舅家曾经有过这张琴及落款的照片——“毫无疑问这就是舅舅家世代相传而后失落的宋琴!”唐守华对此深信不疑。由于本是家物,唐守华决定重金购回。“胭脂赠美人,龙泉赠英雄,宝物送给识宝人”,古玩商极为慷慨地把这两件宝物赠送给了唐守华。这一古玩商后来在山西兴建起一座华北最大的古玩城,与唐守华也成为了莫逆之交。“上天就是安排我把这古代文明继承下去,我不能贪图享受,逃避责任,更不能让文化断了根!”通过这件事,唐守华更加坚定了自己传承古琴文化的想法。
大音希声作太古,精益求精越先人
楚桐木性实,蜀丝音韵清。“古人斫琴上取桐木之阳,下取梓木之阴,桐虽柔属阳,梓虽硬属阴,阴阳相配,得音之刚柔相济。”
近些年来,随着古琴越来越热,逐利者常常趋小利而失传统,不仅直接使用化学漆料,还用石膏作胎,无论什么材质,一律用现代技术以标准厚度掏堂,千琴一面,音色雷同,完全背离了古琴“良材、善斫、妙指、正心”之“四美”。说起这些对古琴技艺的“糟蹋”,唐守华总是唏嘘不已。
古人云,得其材合天地之正器,得其人合天地之正德。唐守华斫琴非良材不取。他深刻地认识到,没有良材不可能斫出良琴,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铁的经验。唐守华常说,日本人全世界的乐器都敢造,都能仿造出来,而且音色都不差,唯独中国的古琴,他们不敢也不能仿造。因为日本人明白,他们得不到良材,更没有天地人合一的境界。
唐守华说:“我斫的琴,几乎都是亲自选材,配底掏堂,调音,篆书,落款,并加盖‘大音希声’印章。”唐守华斫琴极其考究,斫一床古琴要100多道工序,每道工序都精确使用“三分损益”法推算,严格按照传统工艺深研古人的斫琴秘籍,且选用最好的天然大漆和纯鹿角灰胎,以保证声音松透浑厚清然。然而,仅“天然大漆”一道工序就需要前后一年多的刮胎、上漆、自然阴干的过程,其它传统工艺更是耗时费力,似乎不符合现代市场的需求,但是唐守华斫琴不愿意使用现代设备和技术 。“我们的琴是‘古琴’,一个‘斫’字显尽了人的心性。”唐守华亲手斫的琴从来不用现代漆,他认为在琴上使用化学漆料味道刺鼻、不养人、流传短,只能作为“玩具”练练手而已。
为了寻得良材,唐守华悉心钻研寻找,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古籍记载,峄阳山盛产梧桐,是古代先贤选作古琴的上等材料。可是现如今这座峄阳山在哪里,已经没有人知晓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唐守华翻遍文献古籍,遍访名山大川,终于在一个小县城的县志上找到了关于峄阳山的记载。待到亲自来到这座山上时,唐守华却发现眼前的情景已面貌全非,山上的树木早已在1958年被砍伐殆尽。
峄阳山上有孤桐,凤凰鸣处朝阳红。为了恢复梧桐树的种植,唐守华曾与当地政府签订1.2亿元的协议。但是黄河改道、利益当头,现今的农民更愿意种植经济作物,而“桐梓桧柏,皆就行列”的盛况,恐怕难以再现了。
就在唐守华万般沮丧之际,一个意外的消息让他倍感振奋:就在山下的河床里,有人挖出了一大批树木,可惜年代久远,无人知道是些什么木材,能做什么,正准备卖给砖场当柴烧。敏感的唐守华立刻赶去,仔细辨别,只见材质松透奇异,黑中泛着紫光,用火炙烧噼啪作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斫琴良材啊!”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悉数购回。
后经多方考证得知,唐守华购买的这些木材竟然就是史书上记载的“峄阳山孤桐”!孤桐是4000年前出现的树种,早在大禹治水时代起,古人就将其作为贡品献予历代帝王斫琴。李白曾对其赞曰:“峄阳孤桐,石耸天骨,根老水泉,叶若霜月。断为绿绮,徽音粲发,秋月入松,万古奇绝。”可见,峄阳孤桐自古就被视为琴之精魂所化育,集天之高、地之厚、水之灵、石之峻,云和空桑,冬夏异奏,绕梁焦尾,凡夫莫之识,唯凤从之游。
关于峄阳孤桐的传说高阔悠远,而唐守华冥冥之中阴差阳错享有重宝,更是非命中注定不可言哉!唐守华深知这些良材可遇不可求,倍感珍惜,立誓要将其斫成稀世珍品。一般的古琴均用硬木做琴轸,用螺钿做琴徽,而唐守华为了不负峄阳孤桐之美名,以和田玉作轸,用24k金作徽,将白玉为雁足,更是显尽了皇家高贵气派、名门荡气回肠!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唐守华斫琴的“大音希声”印章已注册为商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本是对自然天成、不事雕凿的形容,如今却成了唐守华斫琴的不二写照。都说斫琴只是工艺实践,琴乐才是艺术实践,但在唐守华身上,他的斫琴已经成为一种艺术,甚至这种珍其材、精其技、焯其意、融其情的行为本身就超越了先人所开创的形上形下之分,成为最高的艺术境界。
亲俯身前聆琴语,半是丝桐半是儿
不疯魔不成活。认识唐守华的人都说,他斫琴已然走火入魔了。耳根得听琴初畅,心底忘机酒半酣。听琴的都能如痴如醉,斫琴的又何尝不早已半生半梦?
“心不正,情绪不好,斫不出好琴”,因此唐守华斫琴之时,要求情绪要和琴的“神”有所沟通。他认为每床琴应该都是不同的,都具有自己独特的生命,所以斫一床琴可能需要几年,甚至更久,“因为每一块良材都是天酿地造,并经历了参天入地,如今又重见天日脱胎换骨,而每块琴材软硬不同,要想斫出有特色的琴,就像培养优秀人才一样,应顺势而为。斫琴和育人一样,都要因材施教”。
“我的琴,都像是我的孩子,他们都有性格。”正因唐守华在每床琴上都浸濡了无数心血,对琴像爱及亲子那样呵护有加,所以每床琴都舍不得出售。
“我有一个梦想——斫一百床震古铄今、九德完备的琴,成立一个‘百琴堂’展出,让人体会中华琴之完美绝伦,让古琴文化弘扬光大。”为了这一理想,唐守华自己粗茶淡饭、布衣蔬食,可对琴又挥金如土。按理说,他的琴无论哪一床都能卖个好价钱,可是唐守华却并不想为此伤脑筋。为琴喜为琴悲,为琴消得人憔悴,这份执拗只是源于他内心深处对古琴最质朴的情感,他只想着自己所斫之琴为后人布下无数善心。
不过,唐守华的执拗也曾让很多朋友倍感无奈。“有些朋友来弹过之后,非常喜欢,就有入手的愿望,可是我一直没想过出售啊,所以有时候也会有些不愉快。后来有个朋友连着来马连道的家里五六次求购,最终我被他的诚意打动了。”
北京“太和木作”店主关毅先生就对唐守华斫的琴情有独钟,曾用一套小叶紫檀圈椅为太太生日求得一床仲尼琴。得琴之后,关太太爱不释手,日抚几曲,以此调养身心。后来关先生又将一套海南黄花梨独板竹节椅赠予唐守华,供弹琴时雅座,想让唐守华将绝品“无底琴”让给他。关先生甚至希望能收藏九床不同样式的古琴。
好酒不怕巷子深。琴友亲切地将唐守华所斫之琴称为“大唐琴”,慕名而来的琴馆堂主为得到唐守华出品的“大音希声”古琴,纷纷要求加盟经营。面对名利的诱惑,这位已到不惑之年的长者却十分淡定:“这辈子我受过苦,也享过福,钱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现在只是苛求我自己出的每床琴都是精品,不能辱没先祖,不能辱没古琴几千年的文化!”
后记
“美国的《财富》可以评出最富的土豪,但他们品不出‘才福’第一人,我自愿做一名最‘穷’的操缦者。”初闻唐守华先生此语,谈笑间满是爽朗,话语中充满慰藉。细细品来,有唐先生这样的斫琴师,实乃琴之幸、业之幸、国之幸。闲坐夜明月,幽人斫素琴。一名优秀的斫琴师必须有通达的心境、高尚的情志,达到这一点虽属不易,但却是制作好古琴的前提条件。古琴是最人性化的一种乐器,琴声是专属心灵的音乐,古来斫琴大家必得与琴心心相印、心心相通,心静,不争,绝尘,最终才能达到人即如琴、人琴合一的境界。一床良琴千古难求,一个人才百年正修,唐先生正在这倚山路上、曲岸洞中书写着江海高曲、千古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