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村言
“沿溪纸碓无停息,一片舂声撼夕阳。”这是清代描写泾县山溪人家制作宣纸的诗句——以出产宣纸知名的安徽泾县在当下是不是仍能看得到古法造纸的场景呢?《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中国艺术寻根”栏目专程赶赴泾县,除了欲一睹宣纸制作的真面目,更想寻觅的其实是古法造纸场景以及那些关于中国宣纸的真实现状与思考。
李白《子夜吴歌》有一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读来极简而意境无穷,一直很喜欢。前不久读到清代诗人赵廷挥的《感坑》,所记是安徽泾县山溪造纸片断,感觉与太白诗有相通处,然而却又有一种平实而家常的情景:“山里人家底事忙,纷纷运石迭新墙,沿溪纸碓无停息,一片舂声撼夕阳。”
对于喜爱水墨者而言,青弋江畔以出产宣纸知名的泾县多少算得上一个向往之地。
只是,在当下,到泾县是不是仍能看得到这样的场景,或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疑问。
甲午初夏,蒙赵建平先生的支持,与几位友人同赴泾县,除了欲一睹宣纸“白肌腻里藏骨筋”的真面目,更想寻觅的其实是“水边作纸明于水”、“一片舂声撼夕阳”的古法造纸场景以及那些关于宣纸的真实现状与思考。
下午三点左右车从上海出发,路两边隐隐约约,似雾似霾,不知是下过雨抑或空气污染,自我安慰的想法就是“水墨韵味”渐浓——这似乎也合得上访问宣纸的环境背景;过湖州、长兴,沿途悉是或隐或现的平远小景,远方淡淡几丛山岭,近则湖湾港汊,蜿蜒其间,水际丛丛芦苇,迎风摇曳,让人恍惚以为赵孟頫《水村图》的所绘依稀仍在;过广德、宣城,则又是另一番景象,车多行于山岭间,偶见溪水回环,黛瓦粉墙,与“一生痴绝处”的徽州其实相差无几,然而雾霾到底并未散尽,不得不慨叹工业时代的污染力之强。
从宣城到泾县,路渐变窄,翠峰深潭,山环水绕,想象宣纸的原料之一青檀树,密密生来,映着溪间细石,又不知是怎样的一片青翠?然而近泾县时有一段路正在维修,之前落过一阵雨,路上泥泞不堪,并不算长的一段路居然开出一个多小时,以至于抵达泾县时天已落黑。
(一)
一方水土自有一方风物,地处皖南的泾县出产宣纸几乎是一个必然。李白关于泾县最有名的大概是《赠汪伦》了,其中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另外,《泾川送族弟》一诗:“泾川三百里,若耶羞见之……佳境千万曲,客行无歇时”,其实都有慨叹泾县山水之美的意思在。
无论是新安江,抑或青弋江,首先必得有山有水,有嘉木清水,最后方有良纸,唐代《国史补》所记佳纸产地,无一不是山水清美之地:“纸之妙者,则越之剡藤、苔笺,蜀之麻面、屑骨、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笺,扬之六合笺。”《文房四谱》中则记有:“黟歙间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复有长者,可五十尺为一幅。盖歙民数日理其楮,然后于长船中以浸之,数十夫举抄以抄之,傍一夫以鼓而节之,于是以大薰笼周而焙之,不上于墙壁也。由是自首至尾,匀薄如一。”
这里所记的凝霜纸即银光纸,六朝间物,多已不可考,然而澄心纸即澄心堂纸,于诗词文献乃至文物留存却都是历历可记的。
“澄心堂纸”得名源自南唐李后主,身为古往今来难得的“大才子型”君主,李后主于文房四宝钟爱有加,对于纸工吴善祠创制的纸,后主喜爱之余,不但专门设御监负责生产,且辟出南唐宫廷建筑“澄心堂”用以专门贮藏,并以“澄心堂”为纸命名,外传极少。蔡襄在《文房四说》中有记载:“纸,李(后)主澄心堂为第一,其为出江南池、歙二郡”。对其做法,米芾在《书史》中记有:“古澄心堂纸洗浸一夕,明铺于床上,浆捶已去,纸复元性,乃今池纸也,特捣得细无筋耳。古澄心有一品薄者,最宜背书,天下第一,余莫及。”
南唐国灭,澄心堂纸终得渐渐散出宫外,欧阳修偶得十张澄心堂纸,喜不自禁,专门抽出两枚赠予好友梅尧臣,以至于有了梅的《永叔寄澄心堂纸二幅》长诗:
昨朝人自东郡来,古纸两轴缄滕开;
滑如春水密如玺,把玩惊喜心徘徊。
蜀笺蠹脆不禁久,剡楮薄慢还可咍;
书言寄去当宝惜,慎勿乱与人剪裁。
江南李氏有国日,百金不许市一枚;
澄心堂中唯此物,静几铺写无尘埃。
当时国破何所有,帑藏空竭生莓苔;
但存图书乃此纸,辇大都府非珍环……
宋诗中咏纸的颇多,然而读来读去,梅尧臣的“澄心堂中唯此物,静几铺写无尘埃”尤其暗合一个读书人的理想境界。梅尧臣几年后又意外受赠更多澄心堂纸,复又作诗记载,其中有“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取簾匀割脂;焙乾坚滑若铺玉,一幅百钱曾不疑。”是难得的描述此纸制作的诗句,其后梅尧臣又拿出澄心堂纸样,通过“潘歙州”组织纸工仿制,并获得成功,其诗记有“予传澄心古纸样,君使制之精意余”,最终“宋诸名公写字及李伯时画”,多用此仿纸。包括宋祁作《唐书》、欧阳修“作《五代史》”,皆以澄心堂纸起草,高濂《遵生八笺》记有:“余见宋刻大板《汉书》,不惟内纸坚白,每本用澄心堂纸数幅为副。今归吴中,真不可得。”
“浆白如玉,光而不滑,轻如毫毛,收而不折”的澄心堂纸在两宋多经仿制,可惜的是,不久似成绝响。
其后,关于澄心堂纸的一切仿佛一个巨大的梦幻一般,一代代文人视之早已超越了其物质本身,而更多融入精神与感情因素,似乎再也无法真正触及,以至于明末,阅尽纸墨烟云的董其昌得澄心堂纸,奉若神圣,诚惶诚恐地叹道:“此纸不敢书!”
然而,借用汪曾祺先生的句子:“菌子已经没有了,但是菌子的气味还留在空气里。”澄心堂纸虽然消失了,但其做法因纸工的播迁必然零星散落于皖南的山山水水间。
这也可以说明,何以到明代,明宣德贡笺陈清款宣纸终于登上中国书画舞台。
这并不是一个巨大的意外,无论是主观抑或客观上,或因生计之故,对纸间文脉的寻找与改进应当一直在进行中,“澄心堂纸”的星火毕竟撒播于皖南这片溪山之地。
而具体到宣纸何以走向成熟,考证泾县宣纸的发祥地小岭,根据清代《小岭曹氏宗谱》中对曹姓始祖曹大三到小岭的所载,“爱小岭之山环水绕,遂卜居焉”,“曹为吾邑望族,其源自太平再迁至小岭,生齿繁夥,分徒一十三宅,然田地稀少,无可耕种,以蔡伦术为生业。”曹大三制造宣纸当在宋元之际,而彼时,泾县一带,造纸其实已是显术,宣纸研究者曹天生则认为,“从曹大三时起,宣纸生产就开始试验进行,但不大可能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直到元明之际,泾县小岭曹氏创制了宣纸,但在明宣德之前148年左右的时期内尚不完全成熟,或者更稳妥一点说,没有出现标明宣纸成熟的事件。到明朝宣德年间出现了由皇室监制的宣纸加工纸——宣德贡笺陈清款宣纸,这才标志着宣纸工艺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对于陈清款宣德纸,明末方以智记有:“宣德陈清款,白楮皮厚,可揭三四张,声和而有穰。其桑皮者牙色,矾光者可书。今则棉推兴国、泾县。”
清人邹炳泰记有:“宣纸至薄能坚,至厚能腻,笺色古光,文藻精细。有贡笺、有棉料,式如榜纸,大小方幅,可揭至三四张……白笺,坚厚如板面,面砑光如玉……宣纸陈清款为第一。薛涛蜀笺、高丽笺、新安仿宋藏金笺、松江潭笺,皆非近制所及。”
宣纸得名之故除了因地理上的宣城郡,另外一种说法说即因“宣德贡笺陈清款”而简称“宣纸”,而贡纸“陈清款”之陈清,不知是纸工之名,还是监工之名?不管如何,以“明宣德贡笺陈清款”作为晚期宣纸成熟的代表当无可疑。
对于明代宣纸的研究显示,多数明代宣纸是纯青檀皮制成,也有少量掺入稻草之纸——这其实是为降低成本而加入的,孰料加入稻草后,笔墨入纸,易渍水渗化,墨润无穷,颇有空濛缥缈之趣,这反映在中国书画的创作上,最终导致中国写意水墨逐步走上成熟。
这从一个方面也可以解释,何以陈白阳、徐青藤直到“清四僧”等中国水墨写意的杰出大师先后于明清之际渐次出现。
明代沈德符在《飞凫语略》文中曾直称宣纸为“泾县纸”。文震亨在其所著《长物志》中曾云:“吴中洒金纸、松江潭笺,俱不耐久,泾县连四(即宣纸四尺单)最佳。”金农在《冬心画竹题记》中有宣德年间制造丈六宣的记载。
明清易代,江南反抗最烈,皖南的宣纸业不知是否受到较大冲击,但即便有,或许与经历“扬州十日”的扬州一样,经济文化恢复后逐渐走向繁荣,这从清代歌咏宣纸的诗赋即可见一斑。而“特净”、“净皮”、“棉料”之分即从清代始,其中又分为单宣、夹贡宣、罗纹宣等20多个品种,乾隆年间的罗纹、棉纸、蚕茧纸、玉版宣、透光宣等各擅一时之名。书画家惯用的“煮硾笺”、“蝉翼笺”等也陆续出现。造纸大户中,泾县县东有汪六吉等,县西有小岭曹氏一脉,据称,其时小岭十三坑,处处建棚造纸,后小岭一隅无法容纳,不少棚户另辟蹊径,向外扩展。而到太平天国军起,因战争时长10年之久,盛产宣纸的小岭纸槽大部分被毁,原料基地荒芜。清代同治以后,宣纸业方开始复苏。
民国时期,“桃记”宣纸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获金奖、汪六吉所产宣纸获英国伦敦博览会金质奖章,一时影响极广。
齐白石晚年所爱用的“料半”生宣纸即是当时的名品。据中国宣纸集团研究,1921年-1937年的十多年间,宣纸生产遍及泾县小岭九岭十三坑,共有纸棚44家,纸槽100余帘,年产宣纸700余吨。
至于现在以出产红星宣纸知名的中国宣纸集团,其基础则是1951年由泾县政府牵头组织百多名宣纸技工成立泾县宣纸联营处,彼时选址于泾县乌溪原怀远庄宣纸作坊旧址,使用民国时期留存下来的原料组织恢复生产,开设五个槽,因其封刀印的上部,盖有一颗“红五星”,后遂以“红星”作为商标。如今,中国宣纸集团仍在泾县乌溪水畔,而小岭所在的丁家桥许湾茂林深处,目前尚存明清宣纸古槽屋遗址。
泾县小岭随处可见的宣纸主要原料——青檀树 泾县小岭蒸煮檀皮的土灶 纸工荡料入帘进行捞纸的现场 山里人家底事忙,纷纷运石垒新墙; 沿溪纸碓无停息,一片舂声撼夕阳。 ——清·赵廷挥《感坑》 《天工开物》中的古法造纸工序·斩竹漂塘 黟歙间多良纸……于是以大薰笼周而焙之,不上于墙壁也。由是自首至尾,匀薄如一。 ——宋代·苏易简《文房四谱》 《天工开物》中的古法造纸工序·煮楻足火 凡抄纸帘……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 ——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 《天工开物》中的古法造纸工序·荡料入帘(二)
泾县有宣纸一条街,晚间华灯初上,漫步其间,家家店铺纸张层层叠叠,让人目不暇接——泾县宣纸业确乎是繁荣的,然而或许也只是表面而已?
巧合的是,上海多伦路宣纸经营店的老板娘也在泾县,听她讲述宣纸经营的往事,辛苦与豪气兼有,几若传奇。
当晚听汪六吉宣纸的“当家人”谈汪六吉宣纸变迁——汪六吉是泾县宣纸业中的另一老字号,前些年经过改制,在保留古法与生产经营等方面均颇有起色。说起当地除红星以外的其他宣纸企业, 不得不叹的是,一方面,泾县小岭宣纸厂改制成泾县红旗宣纸公司后,十多年前便已停产;泾县宣纸二厂引进造纸机械,企业却因此而倒闭……而另一方面,各类私营的宣纸企业又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出现,与之同时的是,各类低档书画纸却又屡屡以宣纸之名“混迹”书画市场……宣纸产业不仅在经营上,在传承上更是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困难。
次日访问宣纸非物质文化传承人曹光华,曹光华是小岭宣纸曹姓世家,儿时即跟着家人制作宣纸,曾是泾县红旗宣纸厂厂长,后创立自己的事业。谈起宣纸,紧迫感与使命感溢于言表,他说泾县以外的人对宣纸是没有这种感觉的,其实真正做宣纸的都很急。“一个是原材料的问题,青檀皮是一方面,由于水稻品种的改良,过去那种适合制纸的沙田稻草也已经很少了;第二是宣纸人才的培养也有很大问题——我自己的子女就没让他们从事这项工作,也是没办法。如果长久这样下去,十年以后现在品质的宣纸能不能达到都是问题!”
对热爱书画者而言,一席话让人不免有一种紧迫感,想起此前访过制墨大师,同样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问题。宣纸品质成了问题,中国水墨的传承与发展又该何去何从?
这算是杞忧么?或许不是,扩大一些说,包括中国画的笔墨,在美院教育中几沦为单纯的技法问题,当下社会,到底舍本求末者多,而宣纸业又会如何呢?
曹光华对于普通书画纸对宣纸的冲击也有不少观点,说泾县真正的宣纸也只有几家生产,占据多数的,仍是生产周期较短的书画纸。
因为提起古法造纸,曹光华说起家乡小岭许湾的宣纸古槽屋遗址与溪边丛丛青檀。他提起青檀树的神情里可以看得出那份发自内心的亲切。
——这当然勾起我们的兴趣,遂请曹光华做一次向导。
小岭有“家家有舂声,户户造白纸”之说,在泾县城西南约十多公里,曹氏宗族制纸之祖曹大三自宋元之际迁到泾县后即定居小岭,共徙十三宅,“因见系山陬,无可耕土,因贻蔡伦术于后,以为生计”,这也让小岭从此成为宣纸的发祥地之一。民国时的《中国实业志》记有:“泾县之宣纸在小岭村,制此者多曹氏,世守其秘,不轻授人。”
因为听说小岭附近的丁家桥一家宣纸坊正在起早捞巨型纸“三丈特宣”,决定驱车先去一睹盛况。
制作区并不大,不过几间房屋,捞纸间尤其宽大——所谓捞纸则是由工人配合,抬着竹帘在纸槽中荡动,将纸浆料荡入其中。捞三尺四尺的纸张,两名工人在小型纸槽中即可捞出,而“三丈特宣”则需要十多人配合才能完成,纸槽自然也极其巨大——我们到时,十多名工人系着塑料围裙已在忙活了,两排,一排七八人,中间是主掌帘工,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两排工人熟练协调地左右一荡,巨大的纸槽内纸浆如滚雪一般流动翻腾,竹帘遂从纸浆间抬出,下面千万条流浆,上面银光闪闪——已全是初融小雪般的一层纸浆。
工人们复分别拉动纸帘绳索,将布满纸浆的纸帘轻柔地放在晾晒地毯上,层层叠起,如一块巨大的豆腐。
隔着纸帘看那些操作的工人,只有影影绰绰的影子,如简洁的舞者。
小休间隙询问几位工人,才知道他们所捞的是书画纸,他们从事捞纸最长的已有三十年,最大的61岁,最小的则接近40岁,“做这一行没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不愿干,太苦太累了。”老工人的话里有无奈,也有些失落。
“三丈特宣”全长十米多,宽三米多,比明清时期生产的“露皇宣”整整超出一倍的长宽,虽俗称“三丈宣”,其实并非宣纸,而是书画纸,除了原材料与宣纸不同,工序也非完全按传统进行,如烘干是在钢板上,制作周期因之缩短不少。这些纸据称均是北京一些艺术机构与画师定制,如此巨大的书画纸却非真正的宣纸,与那样浮躁的艺术氛围也算契合,只是似乎有些为这些工人们的认真叫屈。
想起郎绍君先生去年在上海与笔者对话时所言:“现在是中国历史上画家最多的时期,仅北京就有10多万人,然而问题是,人数够多,有质量的呢?”
中国宣纸集团以山坡改造的巨大晒滩(用于晾晒草皮) 泾县双岭坑有着600年历史的青檀王 宣纸制作中的舂料木碓 泾县小岭山溪,多清可见底(三)
离开“三丈宣”工坊不久,车在小岭双岭坑村口停下,一湾清溪自山上而下,似有妇人在水边捶衣,溪流潺潺,水中石块大大小小,清晰可见。
颇为奇特的是溪边一棵巨大的古树,枝多叶密,浓荫如盖。主干上点点绿苔,嫩枝的叶子迎光看来,与桑叶有些相似,原来这就是青檀树——而青檀皮正是制作宣纸的主要原料,当地人也将此树称为青檀王,因其已有六百多年,几乎见证了从明代至今的宣纸史。
古檀树旁有一石桥,左首几间房子则是近代宣纸泰斗曹廷柱的故居。曹廷柱于晚清曾担任泾县宣纸公会主席,1903年曾受两江总督刘坤一的派遣, 赴日本考察农工商业,日本人曾设法向他套取有关宣纸生产的技术,都被婉拒。另一方面,曹廷柱见日本手工造纸采用“洋碱”和漂白粉,缩短了原料制作时间,返国后,遂在小岭极力提倡,改传统自然漂白为化学漂白剂漂白——从当时的角度看,这对宣纸而言无疑是发展的好事,然而百年后,从今天的眼光与传承古法的角度看呢?
当然是要打一个巨大的问号的。
双岭坑溪边筑有石灰池,可见古堡样的土灶,上有巨大的木甑,大概都是蒸煮檀皮所用。
附近青檀颇多,粗硕的主干上伸长出无数新枝,柔长优美,一如桑条,曹光华介绍说采制青檀皮其实是取其嫩枝,一般每两三年长至径寸方采伐一次(有的青檀树主干上有不少砍过的痕迹,且又长出层层新枝)。砍下的青檀树枝要先煮蒸、浸泡,然后剥皮,晒干后,加入石灰或草碱再蒸,去其杂质,涤后撕成细条,再于经过砌造的山坡摊翻,以日晒雨淋的自然漂白法漂白,再经人工一丝丝一片片拣剔选优,始可以石碓捣烂,再进行打浆、捞纸……这些流程在中国宣纸集团的宣纸文化园有着清晰的流程呈现。
上车后拐过一个弯,路已变窄,与双岭坑相似的是一条清溪蜿蜒而下,溪畔浓荫里尽是人家,这就是有着明清纸槽遗址的小岭许湾,因无法车行,遂下车缘溪而行,这才发现人家屋后,溪畔桥头,悉皆青檀树,有的且晒有成捆的树皮,想来也定是檀皮了。
正是初夏时分,青檀已过了抽条的时刻,枝丫间一片肆意的绿,不知是因为晓雾或是夜雨,阳光下看那些细长柔枝,几有一种滴水与鲜嫩透明的感觉——让人想象得到中国水墨中的明净与简淡其来有自。
有些奇怪的是原来青檀也有榆钱状的翅果,只是不像榆钱那么密密丛生,而是三三两两悬于枝头,简明淡泊,又有一种凌空欲飞之势。
复往上行,拐个一个弯,溪水声渐大,路也转为崎岖的山石路,两边藤蔓丛生。
行不过十分钟,几间旧屋进入视线,屋侧立有石碑:“小岭古宣纸槽作坊遗址”,系当地政府立于上世纪90年代,门是关着的。略等片刻,一个管理钥匙的妇人应约过来开门——屋里原来横陈数个或大或小的石槽,曹光华介绍说这就是明清时期的宣纸槽,一直使用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可以捞纸,纸槽均以青石凿就,按大小分三尺、四尺、五尺等,以手抚之,可以感到阵阵凉意,想明清两代,大概从董其昌、清“四僧”、“四王”、“扬州八家”直到吴昌硕、齐白石,其笔墨或许都曾经与这槽中捞出的纸张相激荡,让人不由不生敬意。从这一角度看,画家李可染造访泾县时,曾当场对宣纸工人鞠躬也当是发自内心,因为到这里所拜的还有承载中国笔墨与文脉的纸的历史。
出屋后这才发现古槽旧址下原来仍是一湾清溪,清澈的溪水较村子那一段要多一些,沿溪两边的制纸房基,仍清晰可辨,此外,还有料库、检纸房遗址等。
泾县政府多年前在此遗址恢复建有碓房,竖着的一排石碓臼,让人想象《泾川竹枝词》中的所记:“药槽水碓旁水溪,捞纸人家费品题。自说木骨皮新样好,云兰侧里一齐低。”
小岭深处,目饱翠色,耳饱溪声,想起中国文化与艺术之美,多得天人合一之意,即以作为手工艺的造纸而言,中国古法造纸悉心爱护自然,产纸地山明水秀,全不似现代造纸业对环境的巨大污染。
宣纸也确乎一个地方自然所生的名物,离开皖南的檀皮、稻草、溪水、晒石,似乎即不成其为宣纸,据说一些国家曾偷得宣纸技术与流程,然而回去仿造,效果却远远不及宣纸,后来才明白,宣纸并不是简单的工艺与原料,而与整个综合的环境有着关系。
从纸槽旧址拾级而上,经过一片翠竹林,便是许湾潭,小岭的蔡伦祠遗址至今仍在。
蔡伦祠与另一斗室庵并列,始建于明代,当地百姓每年农历三月十六必虔诚祭祀,“文革”中,蔡伦祠终遭毁圯,祭祀也因之中断,与之相类的是,见证小岭造纸业的曹氏宗祠也被火所毁。蔡伦祠今仍存边屋及民国时所立《重修汉封龙亭侯蔡公祠记》石碑一块,建有碑亭。
祠庙毁了,只要有人有钱愿意,仍可重建,而那些关于天地人心的信仰与虔敬,在毁圯后,谁知道是否能够真正重建呢?
中国宣纸集团乌溪厂区,经过处理的皮料与草料都得由工人挑到晒滩上摊晒成燎皮。 谢震霖 图 红星宣纸的棉料、净皮、特种净皮等即以檀皮与稻草的比例划分(四)
到泾县除了小岭,若不去县城东部深山里的乌溪,大概也算白跑了,原因无他——这里是中国宣纸集团的所在地。
“宣纸传统制作技艺”2009年被列入世界级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后,其申报主体主要就是中国宣纸集团,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颁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匾额就在厂区内。而在此前,其生产的红星宣纸早被确定为国家原产地域保护产品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
中国宣纸集团公司(从属名称为安徽省泾县宣纸厂)上世纪90年代由多家当地宣纸企业组建而成,名称直接以“中国”冠名,可见其气势之大,然而因为有宣纸二字,其实是名副其实的——与一般厂区概念不同的是,这里的厂区包括了乌溪水与众多山岭,远望郁郁葱葱,然而不同的是可见一块块山坡改造而成的晒滩(晒原材料的山坡),仿佛山体的补丁,上面晒满燎皮,极具气势,进入厂区,中间小广场竖立着一个高大的蔡伦像,旁边的生产厂房、办公大楼,多为老建筑,厂区外有展示宣纸流程的宣纸文化园与正在规划建设中的中国宣纸博物馆。
乌溪的造纸业历史上也由小岭扩展而来。1950年代初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泾县私营造纸业主陆续参与公私合营,根据因陋就简的原则,成立统一经营核算的宣纸厂,将生产地点分设在乌溪关猫山,小岭的许湾、汪义坑、元龙坑四处,其中第一宣纸制造厂厂址即设于乌溪,原因是此处有不少纸槽,青檀原料充足。
和小岭许湾宣纸纸槽旧址相类的是,此处选址也是因其依山傍溪,溪名为乌溪,水从深山流出,分两支支流穿厂区而过。后山清澈的山溪直接引到纸槽间作为捞纸之用;另一流量较大的水流则作为浆料与蒸煮原料。
与书画纸工艺不同的是,宣纸生产几乎均系手工操作,十分繁复,生产周期长,据说有108道之多,严格按照古法制作
的宣纸周期更长达一年以上,长期以来技艺全靠家族或师徒传承,世代相传,很多工序经验要靠悟性和长期实践才能掌握。
宣纸研究所黄飞松先生作向导,先后导览了选皮、舂料、纸药(猕猴桃藤汁)制作、捞纸等工序,而其中最重要的工序仍然非捞纸莫属——所谓“纸之好坏,全看一捞”。
与之前捞巨纸“三丈宣”不同的是,我们参观的捞纸多为“四尺”纸槽,这也说明四尺纸的产量之大。车间颇大,一个个纸槽顺势排开,可见规模,槽的两端,两人各执竹帘一端,一倾一荡间,即默契地从槽中捞出纸浆,随即反腕覆过竹帘,捞出的纸浆即层层叠叠摞于一旁的木板之上。
捞纸时,为主的师傅称“掌帘”,为辅的称“抬帘”。整个工序乍看简单,实则最具技术性,《天工开物》中记有:“凡抄纸帘,用刮磨绝细竹丝编成。展卷张开时,下有纵横架匡。两手持帘入水,荡起竹麻,入于帘内。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竹料浮帘之顷,水从四际淋下槽内,然后覆帘,落纸于板上,叠积千万张。”所谓轻荡重荡,与纸之厚薄直接相关,然而到底轻重与否,还是完全看工人的拿捏感觉——但某种角度而言,手工造纸与真正的流水线作业永远是不会相同的。
皮料与草料的制作工序,则在主厂区附近的一个山坡之间,一块块的平地间堆满了草垛,旁边是巨大的圆池,里面层层码着卷好的稻草把——这都是在进行碱蒸的稻草,有一种稻草香与沤过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而皮料则在另一处进行,相似的是,经过处理的皮料与草料都得由工人挑到晒滩上摊晒成燎皮。
这真是一个体力活!工人满面灰尘,扁担上肩时,需用另一个木棍斜插支撑扁担——可见草料之重与时间之久,随后身体略略倾侧,沿着陡峭的斜坡一步一步前行,将皮坯草料担上晒滩翻晒,使其成为合格的“燎皮”和“燎草”,所谓晒滩其实就是经过改造过的朝阳山坡,石头沿着山体一层层倾斜铺垫,之间留有缝隙,碱蒸过的青檀皮、稻草通过摊晒,在自然的作用下进行漂白——皖南山地最有利于沥水透气,皮草吸承日月精华,饱经风吹雨打,有效去除了易氧化的物质,如此风吹雨淋日晒至少三个月,再经过多次浸渍、蒸煮、摊晒、分割之后,才有资格拣选,进而制成纸浆,所谓“纸寿千年”,原因即在于此。
在现场看,山坡上晒着的燎皮真如骨筋一般,清代蒋士铨《白露纸》所吟的“白肌腻里藏骨筋,平铺江练展晴雪”其实算是写实的,从某种角度而言,说宣纸的形成乃是“水火相济,日月光华”之功并不为过,而所谓“玉版笺”、“水月笺”,其名称都有道理所在。
对于宣纸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宣纸集团董事长胡文军在其后对话中认为,与瓷器、陶器等个体性传承不同的是,宣纸制作工艺一百多道工序,是一种群体性、系统性的传承技艺。
这句话当然有道理所在,只不过,过去是一种家族性的群体传承,而现在则多的是企业式群体传承。
对于造纸技艺的古法传承,作为国有企业当然有坚守的内核在,然而现在所谓古法,或许仍只是相对而言。
在曹光华等看来,如果要恢复古法,至少在原材料中依然坚持沙田稻草是重要的,胡文军则认为沙田稻草并不是最重要的,“中国宣纸集团前几年投资4000万元建设了万亩青檀林基地,同期又投资建成年产100万斤燎草的原料加工基地,此外还建设了杨藤基地。三大原料供应基地的建成,最大程度上化解了原材料供应难的问题,具体到沙田稻,其实是地域的环境造就了沙田稻,而不是品种,而且现在都是机器收割,如果使用人工收割,成本无法承受。”对于作为原材料的稻草,胡文军与曹光华表现得都有无奈,然而,这种无奈却又并不相同,这些话语的背景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皖南山区农民在提高粮食产量提倡下,摒弃种植柔软的沙田稻,改种短脚稻品种,使得皖南山区高秆沙田稻草越来越少。
其实对于原产地保护产品,个体私营业主或许未必能有多大作为,相反,却需要当地政府乃至国有企业的真正参与。
忽然想起沈从文对于恢复古纸的一些观点,热爱文物的沈从文先生1949年前后在北京琉璃厂润古斋曾购买众多古纸,如明玉版澄心堂纸、加重雨雪宣、清道光雨雪宣等,他认为,“我国古代把艺术纸和普通纸分开,有些纸应是传世珍品”,最终将纸陆续捐赠给故宫和一些文物单位。
在谈及这些往事,沈从文八十多岁时曾经问:“南唐的澄心堂纸有几人见过?清朝武英殿特制宣纸现在还有几张?我们能不能真正以古法仿制一批古纸?”
对于诸如此类的这些问题,以及中国文化艺术传承中的一些问题,到底谁能真正作为?谁又能真正回答呢?■
【 口述 】
国家级非遗宣纸传承人邢春荣:
宣纸传承就是“言传身教”
我是1973年通过招工进的泾县宣纸厂——即现在中国宣纸集团前身。
宣纸制作从皮、草料制浆到成纸共十八道大工序、一百多道小工序。入行学徒都要从宣纸制作的第一道工序“选料”做起,学习整个“燎草”制作过程。
宣纸传承的途径只有一个——“言传身教”。每道工序由师傅一边讲一边示范给你看。再有就是通过学徒实践,师傅在一旁手把手纠正,用肢体接触让你体会每个动作的轻重、幅度、节奏等等。比如捞纸车间,通常是由师傅“掌帘”,徒弟“抬帘”,两人配合共同将纸帘斜插入制浆。所以每道工序都应有一个传承人才对,所有传承人组在一起,就是一个宣纸厂。■
“集粹轩”宣纸经营者肖财生:
认识宣纸与书画纸之别是一个过程
我是泾县人,从小对于宣纸制作也是耳濡目染,因为我外公是宣纸晒纸大师,他的弟子很多,我姐姐就是和他学的,后来我在汪同和宣纸厂做过,从事晒纸工作。直到2000年才下决心转到上海经营宣纸,在福州路开办了集粹轩。
当时上海市场上卖得最多的不是宣纸,而是书画纸,很多人对于真正的宣纸并不清楚。相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也没有书画纸,1990年代以后低档的书画纸才大量出现,以次充好。书画纸和宣纸在外行人看来是没什么区别的。其实应当从真正宣纸的“原料成分、制作工艺、使用效果、保存时间”四个方面了解宣纸与书画纸之间的区别,宣纸主要原料是檀皮,凡是不含檀皮的纸,都不是宣纸。书画纸有的是用龙须草浆等参照宣纸工艺制造出来的,远远达不到宣纸的墨韵效果和保存年限。2000年前后上海很多人都误以为书画纸就是宣纸,结果真正的红星宣纸一年销量只有几万元,真正买宣纸的很少,主要因为不知道。从2004年以后我主要代理红星一直到今天,现在集粹轩是中国宣纸集团的上海总代理。
经营宣纸要的就是坚持坚守,因为宣纸是一种文化,需要与文化人打交道,我交往了很多书画家,也成了朋友。他们后来也是逐渐认识到了宣纸与书画纸的区别,因为使用以后确实是不一样的。■
(口述均系根据对话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