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告别上海东台路古玩街

重量 魏克 画

　　◎沈嘉禄

　　对于上海东台路古玩街，我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我的老家就在附近，从小学到中学，有许多同学就住在这条小街上，我经常去玩。我们的中学也在这里，原先是法租界南安巡捕的兵营，五层楼钢筋水泥结构，教室高轩阔大，落地钢窗，采光良好，红缸砖地坪，石磨子楼梯，黄铜扶手，还有一个硕大的用于供暖的烟囱，尽管教室里的热水汀始终是冷冰冰的。安南人，就是今天的越南人，殖民时代法国人招募越南人来做城管，与红头阿三分管上海滩两大租界。

　　学校是这一带的制高点，登楼而眺望全市，一览众山小。有一次我们一帮小赤佬捣蛋，将地砖撬起来企图砸烂它，地砖反面刻着看不明白的法文，但忙了半天彻底失望，这薄薄的地砖居然纹丝不动。“帝国主义真厉害！”这是小黑皮的感慨。

　　毕业后，我们惶惶然作鸟兽散。又过了若干年，小黑皮在东台路开了一家古玩店，店址就是自己的家，无需房租，算是创业了。读书时小黑皮成绩一塌糊涂，开古玩店实在是逼上梁山，他连清朝十个皇帝都说不全。当时在东台路开古玩店的差不多都是回城知青、下岗职工、无业市民。但是上海人相信，不识字不要紧，只要识人头，就可以咸鱼翻身。很快，东台路热闹起来，家家门面开店，马路两边投摊，明清瓷杂、朱金木雕、钟表相机、文房四宝，水银泻地满地掼！二十多年，繁荣繁华，东台路成了上海的旅游景点，不少外国人来上海，指名要来此淘宝，虽然他们基本上都是买假货的。我亲眼看到港台人士在此扫货，影星们出手尤其凶猛，比如刘德华、罗大佑等人由上海这边的“带路党”引导冲进一家古玩店，叫老板将一百多只旧手表统统拿出来，略作打量，分作四堆，每人拿下一堆，罗大佑春风得意地说：老货就是好！他们买鸟食缸也是这套路数，兜底抄起，坐地分“赃”。短短一条东台路啊，做洋庄生意还可以吃几年，但港台人淘旧货成精，经得起这番横冲直撞吗？

　　于是假货纷纷出笼，假的金砖也烧造成功，康熙乾隆的印戳子随便敲，看上去很美。小黑皮告诉我：“东台路后来主要做游客生意了，假货卖起来爽气，利润高，真货卖不过假货，买真货的朋友后来都退出了。”他们都去哪里了？上海现在有四十多家古玩城，掘到第一桶金后，他们就在这里坐镇，斯文起来，号称收藏家。赝品泛滥，也是东台路为人诟病的地方。

　　当然也确实有公认的收藏家从东台路走出来，比如有一个收藏家以研究明清瓷香炉名扬四海，他还向上海博物馆捐过文物，墙上历年捐赠者名单上最后一个就是他。在城区改造的大背景下，古玩街面临着转身。新天地开始新一轮扩攻，将我的母校一口吞了，并连带吃掉西边的半边东台路。一条古玩街只剩半边，这生意如何做得下去？我母校这块地皮有历史，含金量高，据说开发新天地的瑞安集团计划在此建造一幢上海黄浦江西岸最高的写字楼。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真不是滋味。上海要想扩大国际影响力，不仅要有“第一楼”，更应该在文化特色上做足文章，像东台路这样的商业街区，如果稍加整饬，是可以赚足人气的，是可以为上海加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