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孟晖
宋代的士大夫代表人物黄庭坚有一帧《制婴香方帖》,现在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馆”。这张便笺如今被视为书法艺术的杰作,当初却是黄庭坚凭记忆为朋友录写的一个制香的配方。可见,那时,像他这样的文人士大夫脑子里都储着些经典制香方子,这大概是最好的一条证据,显示宋代上层社会对于品香一事热衷到了奋勇上阵、亲力亲为的地步。
宋代文化的特质可说是明净素朴中蕴含着极度的高雅与精致。可惜的是,充分体现这一特质的文化成就中,只有诗词、瓷器、绘画等得以留存至今,彼时高度发达的香事却和当时的音乐、舞蹈一样,只能通过文献记载意会。即使如此,即使仅仅窥见那时文人笔墨里的残影片阕,有宋一代在香事上的繁盛绮丽依然足以令后人惊异与羡慕。实在该有人来为大家仔细讲一讲宋人品香的高端故事。
在那个时代的上层社会,香炉里焚爇名香,是24小时不能间断的一项常规设置,氤氲的香氛差不多就和当今某些公共场所或咖啡厅的环境音乐一样,是人生展开的一个基本背景,仿佛没了它,生活便不能正常流动。既然生活本身的内容多种多样,那么,相应的,也就该有韵调足以相衬的香品来搭配。于是乎,在两宋时代,原料不同、工艺不同因而香型各异的合香制品花样琳琅,或宜于熏衣,或宜于待客,或宜于户外,或宜于夜晚的寝帐,乃至解酒的、安神的,大概也只有宋人的灵敏鼻子能够精确接受那种种香气在微妙区别中传递出的、足以影响心灵的密码。
花香型合香
因为热爱内涵丰富的香型,所以宋人很少采取直接焚烤沉香片、檀香片的做法。不管焚香的作用多么背景化,所用的香品也一定要经过精心调制,当时称为“合香”。所以说,出现在宋人生活中的均为复合型香料制品,现代香水业爱唱的主调、前调、尾调之类概念,其实八九百年前的中国人早就熟悉。
当时,文人雅士热衷编写品香指导书籍“香谱”,其中有两本宋人编制的香谱流传下来,一为洪芻的《洪氏香谱》,一为陈敬的《陈氏香谱》。根据这两册重要文献,再结合诗词、笔记中的记载,我们得以对彼时的合香工艺约略有所了解。
宋时的合香工艺中最常用的方法是,把多种香料经过加工处理,捣成碎粉,混在一起,用蜂蜜、白芨、蔷薇露(天然玫瑰香水)等加以调和,然后封闭在容器内,埋入地下静置一段时间。最终将香料取出,做成小饼、小丸乃至捣成粉末,即得到成品。黄庭坚凭记忆写下的婴香制方就是这种工艺的典型一例。
不过,非常显著的是,宋代是花香型香品的一个黄金时代。为了将花香结合入高档香料,宋人发展出一种简单而又迷人的特殊工艺“花蒸香”,其大致方法是:选一种树脂类原料如沉香或檀香、栈香,切成小片或小块,叫作“香骨”,将它们与香气浓郁的新鲜花朵一起密封到容器里,放入蒸锅中,在灶上小火缓蒸。这样就让沉、檀诸香染上各种不同的花气,形成明确的、自成一格的复合香型。当时常用于蒸香的有荼蘼、瑞香、茉莉、素馨、栀子花、柚花、橙花、柑花、桂花、梅花等等,花种不同,形成的香氛自然也各异。这一独特的合香方式,让宋人的香炉中花香浓泛:“花气蒸浓古鼎烟,水沉春透露华鲜。”(张元干《浣溪沙》)沉香片经带露的芳花蒸透之后,彻骨都是久驻不去的春意,一旦入炉焚爇,碧锈斑驳的古铜鼎中顿时是繁蕊竞绽的气象,那蓬勃的香氛仿佛还带着露水的新鲜,也像露水一样明净。
花蒸香工艺的极致,是把一批香片加工一年,在这一年当中,逢到任何一种芳香名卉开花的时候,都拿这种花与那一批香片密封在一起蒸一遍,最终让香片浸透四季花香。这种芳息堆叠的精品一旦炷爇于香炉内的隔火片上,过去一年四季所开过的百花的香气便纷纷升起,仿佛在引导品香人回想才逝的时光、才逝的经历,以致被牵动得思潮暗涌,心绪复杂:“和露摘来轻换骨,傍怀闻处恼回肠。去年时候入思量。”(张元干《浣溪沙》“求年例贡余香”)
南宋 马远绘《西园雅集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香水业
说来也许难以相信,香水从来都不是中国人陌生的东西。
公元9世纪晚期,伊斯兰世界的科学家将蒸馏工艺加以完善,制造出利用鲜玫瑰花蒸馏成的香水,这种美妙的香品及其相关制造术随即受到其他文明的欢迎。在宋代,来自异域的天然玫瑰香水形成稳定的进口,称为“蔷薇露”、“蔷薇水”、“大食水”。不过,进口货无法满足消费需求,于是,蒸馏技术也被引入到广州,只不过当时这里没有阿拉伯世界的玫瑰花,只能利用茉莉、素馨代替,蒸馏而成的晶莹香液名曰“花露”。据宋代消费者的反馈,与大食原装正品相比,广州高仿花露的香气很遗憾地始终略逊一筹。
有意思的是,中国人始终没有引入直接将花露擦在耳边、洒在衣上的习惯。在宋朝,无论进口蔷薇露还是广产花露,一部分用于女性美容之用,如用蔷薇露梳理洗后的头发、调湿脂粉,另外最大的功能就是用于合香,与多种香料兑在一起,形成香调复杂的高档香丸、香饼。因此,宋词所描写的炉香斜袅中,往往荡漾着玫瑰香水的艳韵,这是今日读者应该心中有数的细节。
进一步的,宋代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天才调香师们还将蒸馏鲜花香水的工艺与花蒸香工艺结合到一起,把饱沾露水的香花与香片一起放在专制蒸馏器内蒸馏,再用蒸馏出的香液浸泡香片。这样反复几个回合,就可以一举得到两种香品:染上花香的香片,以及染上沉、檀等树脂香料气息的花露。
如此带有双重香气的花露会盛在小碟、小钵里,置于香炉内,经炭火熏烤,从容挥发:“炉烟浥浥,花露蒸沉液。”(高观国《霜天晓角》)也就是说,与今天利用香熏炉加热香精油的方式颇为相近。从宋人诗作中可以看出,“花露蒸沉液”曾经盛放在床角落的小香炉里,于长夜中腻芬消弭,洇润寝帐。如此芳气低回的夜帐内,绽放的将是怎样的良宵呢。
黄庭坚《制婴香方帖》(台北“故宫博物馆”藏)果香型合香
宋人研发花香型香品的成绩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其实当时的“果香系列”也非常发达。调动香气鲜明的水果,以果液、果肉、果皮作为天然香料,配制清新活泼的合香制品,是宋人非常喜爱的制香途径之一。可以说,花香型产品因韵息郁艳动人,果香体系则以风调清新取胜。
总体说,果香类合香制品就是用各种香气强烈的果实代替鲜花,与树脂类香料发生结合。在这一方面,宋人于具体实践中发明出来的种种巧法,即使仅在纸面上读来都惹人动心。如一款“江南李主帐中香”,是把大香梨挖去内核,装入沉香末、檀香末,密封,然后上火蒸——这是把原料之一的香梨直接发展为盛香料的容器了。蒸过后,削去梨皮,梨肉连同其中的香末一起研碎、和匀,做成饼儿、丸儿,经过“窨”的程序后,就可以焚烧。
又有一款“笑梅香”,把榅桲果的顶部截切掉一部分,从截面下刀挖出内核,然后将沉香与檀香的细末填到空腔里。再把截切下的部分当作盖子一般重新扣合到果实之上,以麻线纵横缠缚,接下来,则是用生面团在榅桲果外厚厚糊裹一层。包在面团中的榅桲果会埋入火炉的炉灰之内,用慢火缓缓煨透。最终,把面团去除,而对烤过的榅桲果直接加以研磨,让果肉与其内的香末混在一起,形成氛息独特的香膏。
实际上,宋代制香业最看重的一种香果,是今人已经基本遗忘的榠楂果。调香师们把这种香果压榨出汁液,作为一味配料添加到合香制品中,甚至采用类似“花蒸香”的工艺,以这种果液蒸香。有一款名为“意可”的高档香品,便是把骰子大小的沉香粒在榠楂果液内浸泡三天,然后再一起上火蒸制。
另外,尚有一种会令我们今人极为意外的果类香料,那就是荔枝壳。它可以与麝香配在一起,捣碎成末,用蜜拌和成丸,形成一款气息独特的香品。不过,荔枝壳主要是作为一款辅料,加入多种配方内,以其浓烈的辛香为合香制品增添活泼的生命力。
丸香私房香
若论水准最高、制品最精的制香工坊,当然莫若专为宫廷服务的皇家专设作坊。文献中就记载,北宋宣和年间,曾经在皇宫内的睿思东阁设立香坊,专门按照徽宗的喜好研发新香型。南宋初,高宗也曾在宫内设立作坊,在他亲自授意下开创新款。这两所宫廷香坊所出的产品如“东阁云头”之类,“香味氤氲,极有清韵”,不仅当时被民间视为珍物,此后很长时期都是名香收藏者着意搜罗的对象。
宋代上层社会浸淫在丰富的香品世界中,也就锻炼出对香息异常敏感的分辨力,从而格外具有这方面的审美要求。在那个时期的士大夫生活中,焚一丸佳香,与吟诗作词、鉴赏书画文物、闻歌观舞、听琴、谈禅、辩论历史或政治话题一样,是不可或缺的雅享之一。随之而出现的独特现象则是,上层社会的风流人士普遍时兴研制私家配方的香品。如北宋徽宗、南宋高宗在宫中特设香坊,其实就是为了指挥制香匠人按照自己的意旨开发新香调。甚至宫中的皇妃们也会加入到这样一场高雅的竞争中来,通过创制风味新鲜的香型,来加强自己的优势。此外,王公大臣、文人士大夫也均以研发芬韵新颖独特的香品为乐事,若是自家创出的某种香型及其制作方法流传天下,那是极为得意的风流佳话。
《陈氏香谱》就记载了一则非常优美的轶事。一次,以画梅著称的花光长老派人将两幅新作送给黄庭坚,黄庭坚便与好友惠洪一起在灯光下欣赏。望着绢素上寒姿凌欹的梅影,黄庭坚不禁感叹道:画面如此生动,让人仿佛真的置身初春清寒的梅林间,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花香!结果惠洪当即笑着从随身包囊中取出一小粒香丸,焚于炉内。很快,黄庭坚当时所栖宿的舟中便有鲜明的梅花香气轻浮暗溢。
这一种芳韵于黄庭坚来说乃是首次体验,绝妙的效果引他赞叹不止,见此,惠洪也就很有兴致地道出了此款“韩魏公浓梅香”的来历。原来,它的配方与工艺竟是名臣韩琦府中创制出来的成果,又由苏轼掌握后传授给惠洪。黄庭坚闻言不禁玩笑地抱怨道:苏轼明明知道我有“香癖”,当年居然不曾告诉我,简直不够朋友嘛!并特意为这种香品易名为“返魂梅”。
如这则事迹所展示的,宋时的风雅之士普遍熟练掌握制香的技巧,讲究亲自炼制合香成品,并以发明独家秘方为乐趣。雅集之时,忽然拿出一款私家秘制的佳香,当场于香炉中焚爇起来,奉献上无形的、然而却直入肺腑的美感体验,这在宋代文人聚会时是经常上演的节目,也是极能让大家感到快乐尽兴的节目。馈赠珍佳的香品,甚至传授独家秘方,也被认为是真挚友谊的表现。
苏轼(左)、黄庭坚(右)实际上,关于如何让品香的体验趋于完美,宋代士大夫并不止于研发香品,而是展开了全面研究,比如他们发现绵纸能吸附香气,让香味留贮更久,于是就喜欢把冬季保暖用的纸阁、纸帐当作焚香的最佳场所,所谓“席帘纸阁护香浓”(范成大《雪寒围炉小集》)。堪称奇妙的是苏轼,喜欢奇石又有设计天分的这位东坡居士利用香炉生烟的特点,竟创制了一款名为“小有洞天”的袖珍室内景观。他为自己特别喜欢的一块美石配了个木质底座,但特意将底座的内部做成空膛,又在座侧不留痕迹地安设一道活门,然后将一只小香炉放置在底座的膛内。同时,底座的表面上、紧贴山石根脚的地方,开有若干小孔。如此,暗藏于底座内的香炉一旦焚起香品,便会见到烟缕丝丝袅袅,从石根畔的各个孔窍中悄溢不绝,依着石体冉冉上升,宛如云烟缭绕岩岫,只是这细细云丝乃是携着幽雅的芳息,洇熏着诗人的书斋。
据说,受苏东坡的启发,将天然奇石转变成富有意境的喷香设施一时成了流行风气,雅人们喜欢搜寻中空、带孔的天然奇石,为之配上内为空膛的底座。这些从自然环境中发现的美石,因为内部为上下贯通的空腔、表面散布多处窍孔,一旦在底座内部焚香,香烟便会沿着石的内腔上升,然后从各处孔窍外溢,令人自然联想到云烟出岫的美景。
宋 莲花座汝窑香炉低端市场
浏览宋人文献,容易为其高档香品的奢侈、精工而目眩。其实,也许更值得感叹的是,当时中低档产品也得到充分开发,有效满足了中等阶层的日常需求。
前面讲过,榠楂果的果汁是一种重要的调香辅料,榨汁后,当然会产生大量的果渣,宋代的调香师们居然对这些果渣也不放弃,将其与其他三种果实残滓结合在一起,发展出一种物美价廉的香品“小四合”。小四合的配料在榠楂果渣之外,则是香橙皮、荔枝壳、甘蔗滓,成本几乎为零。如此低成本的香品显然意在满足非富非贵人家也希望分享品香时尚的需求。
这类廉价香品在当时种类颇多,让人不能不佩服宋朝调香师们的创造精神。例如有一个利用便宜材料代替花蒸香的办法,是捣烂橘叶,与旧竹篾片一起密封在小罐当中,在火上长时间热蒸,然后把熏入橘叶气息的竹片当作香料,在香炉内慢炷,据说会散发出“草木真天香”的自然清气,效果怡人。
廉价香品并不必然与品位低下或质量粗糙挂钩。由于社会风气一味狂热追捧奢侈材料、精致工艺,士大夫群体中的有识之士针锋相对,提出以“草木真天香”来取代复杂香型,倡导从大自然中选取最朴素的材料巧制种种足以怡悦人心的香品,于是“小四合”式的廉价香品反而得到他们的青睐。如有一款用荔枝壳、甘蔗汁、干柏叶、黄连和成的香料,称为“山林寒士四合香”。另外,士大夫中还特别流行将桂花加工成可以在香炉中熏爇的香料,僧人们则发明了把柏树籽做成炉中香品的做法,也深为文人赏识。于是,在香炉内焚一把干桂花或者干柏籽,便是当时书斋生活中常有的情景。
一则意外的插曲是,宋仁宗特别宠爱的张贵妃也故意采用廉价香品的策略,放弃一切贵重香料,单用松子膜、荔枝皮、苦楝花之类材料,配出一款“温成皇后阁中香”。大约这一款香型格调清新朴素,在金铺玉砌的皇宫内反而显得性格鲜明,不仅获得皇帝的赏识,而且流传到民间,广受追捧。借助美人的灵慧,低端香品像这位美人自己一样,完成了一次由民间向宫廷的成功逆袭。
低档香料的发达,让宋代人得以更加随心所欲地享受品香之乐。《武林旧事》中记载,临安的各大商业性酒楼中,会有各种小贩、艺人满足食客的消费需要,其中包括称为“香婆”的老太婆,她们不卖小吃杂货,更不卖艺,而是专门提供一项非常细化的“焚香服务”。因此,如果你是一名南宋时代的食客,只要带上现钱就可以出门。到了酒楼里,你可以买到一切服务,包括买到一炉香!你招呼一声,就有香婆为你捧上准备好的小香炉,炉里的香灰、香炭、香饼、香丸等等都已经由她收拾妥当。你在一缕香袅中尽情享受浮生一刻,然后付账离开,其他都不用操心,就像桌上的碗碟会有店小二收拾一样,那小香炉也自然会由香婆收走。
不难理解,这样的焚香服务之所以应运而生,低档香品的供应一定是前提。香婆们所提供给客人的焚香之品,即使不是如“小四合”那样的材料简陋,也不会离之太远。了解到宋人对于低档香品的着意开发,那个时代整个社会大肆焚香的风气,才变得容易理解。
从无论哪一个层面说,宋代都是香文化的高峰时代,此后,尽管品香的风气在中国上层社会始终存在,但始终难与两宋时代相媲美。大约在明代,兴起了新的风气,那就是把沉香等天然树脂香料劈成小片,直接入炉焚爇,不再进行“合香”环节的加工。这一做法传入日本后,沿袭到今日,所谓“香道”大致局限于炷赏单纯的原生态香片。然而,如果在宋代的士大夫面前这样焚香,那他肯定会对香品的粗朴、香气的单调无趣感到诧异,感到不以为然。
⊙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第48期,略有删减。版权归本刊所有,如需转载,请务必注明。
(原标题:宋人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