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天衡 张炜羽
明清篆刻家往往将秦玺汉印中的斑驳剥蚀、残泐朦胧视为上古的金石之气,为之心醉神迷。为追求、逼似这一苍古斑斓的艺术效果,他们各显其能,对印面不断造残作旧。高妙如晚清的吴昌硕,大匠运斤,浑然无斧凿之痕。而此时一位远在珠江之畔的印人,却反其道而行,以回归古印光洁完整、古雅纯正的原生状态为终极目标,并大量引入三代吉金铭文,开启岭南印坛一代新风。他就是与吴昌硕有一时瑜亮之称的黄士陵。
黄士陵(1849—1909),字牧甫、穆甫,晚号倦叟。安徽黟县人。少年时遭遇战乱,家园荡然,又痛失怙恃。后有幸得到贵僚长善、志锐的举荐,赴京城国子监学习,并获得祭酒盛昱及金石家王懿荣、吴大澂的赏识。光绪十三年(1887)两广总督张之洞本着“端民俗、美士风以成就人才”的宗旨,于广州创设广雅书院。黄士陵受巡抚吴大澂之聘再次赴粤,参与广雅书局经史和金石图籍的校刻工作。五十四岁时至武昌,入湖广总督端方之幕,两年后告归故里,直至己酉年(1909)初夏逝世。
黄士陵自入国子监起,与当时诸多金石学名家频繁交往,有机会接触到了大量的钟鼎彝器、玺印泉币、砖瓦诏版、碑碣铜镜等金石资料。中年旅居粤、鄂期间,又为吴大澂、端方编拓《十六金符斋印存》、《陶斋吉金录》等金石名著。近代篆刻家一生中能有如此丰厚金石学阅历的,唯黄氏一人。
晚清金石学蓬勃兴旺,也对彼时印人独立风格的构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黄士陵即为典型代表。他的审美趣味指向与艺术观念的转折,以进入广雅书局为分水岭。在逐步摆脱迷恋已久的皖派技法同时,白文印趋向于赵之谦与两汉铸印风格,朱文印则撷取所能见到的周秦两汉金石文字,且不论朱白,忌避人为的敲边、去角,独具光洁古妍、雍容华贵之气象。他在印款中也多次阐明这一艺术审美态度与创作宗旨,称:“汉印剥蚀,年深使然,西子之颦,即其病也,奈何捧心而效之。”黄士陵拒绝做印,力图还原古印精整无缺、醇正自然、原汁原味的初始面貌,试将印章文字本源中质朴、古雅的韵味,不加修饰地展现出来,以营造作品的金石之气。他的原生艺术理念是非常高级与超前的。
黄士陵成熟期的作品,貌似平直呆板,实寓灵动与巧思,包含着“篆凡易数十纸”的艰辛。他刻白文印,往往在线条一端的外侧起刀,留出尖挺的刀痕。刻朱文印则从线条一端的内侧起刀,留下些尖梢末,由此产生有刀有笔的艺术效果。在章法上,他擅长在排叠的线条中作粗细、长短、宽窄、欹侧等微妙变化,并屡施斜笔和孤笔,或将某些部首、点线浓缩、符号化,由此组成一幅极具现代美术构思理念的印式,且赋予前人未有的幽默情趣。此外黄士陵还大范围地利用晚清金石学丰硕的研究成果,广集博采各类三代及两汉古文字,加以印化与糅合,并在边款中每每注明出自何器、何书,记录之详,来源之丰,于明清印人中无出其右。黄士陵以其“宁骇毋齿冷”的超人胆略,施展其高妙的空间分割手法和圆腴挺峭的刀法,将金文印创作推向一个的全新高度。
与同时代的吴昌硕相较,黄士陵无疑是最具对比意义的金石类篆刻大家。吴氏道在瓦甓,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得“石”之古拙雄浑;黄士陵意在吉金,抱静守拙,返璞归真,集“金”之清挺雅妍,二人都极力拓展纯属自我的艺术天地。要之,金与石的对峙,雄与秀的叩撞,刚与柔的交会,异而见合的全新风貌,在近代印坛上双峰并峙,争胜斗妍,令人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