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
陕西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唐代文物中,有一件造型非常独特的器皿,被定名为“鎏金莲花形银灯头”,实际上,这应该是一件珍贵的“荷叶吸杯”,或称“荷杯”、“碧筒杯”、“碧筒劝”。
吸杯是一种以情趣取胜的酒杯,徐珂《清稗类钞》“物品类”中解释甚详:“吸杯,做莲蓬、莲叶交互相连状,别有莲茎,茎之中有孔,可吸饮。”这种酒杯在结构上最为特别之处,是由酒杯中引出一条长管,管内中空,饮酒人将嘴唇吮住长管的端头,由此把杯中酒吸入口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自带固定吸管的酒杯。
被误认为“莲花形银灯头”的这件唐代银器,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十四辑中有专题介绍:“高1.5厘米,口径3.5厘米,重73.5克。1970年西安市南郊何家村窖藏出土。造型独特,花形口,器身为八曲,整体呈花苞形。底心有孔,外接焊一弯管,由体外高过器口,上端齐平。”(《唐鎏金莲花形银灯头》,张红娟撰,89页,三秦出版社)与《清稗类钞》所述相对照,不难理解,这件银器所外接的弯管正是吸管,或至少是一个出酒的流口,饮用者将嘴唇吮住其顶端,由此饮得器中之酒。与吸管相接通的器内圆孔位于底部的中央,也就是全器最低之处,这就保证杯内所盛酒液可以通过吸管被全部抽出。同时,吸管的端头高过酒杯的边缘,因此,在无人干扰的静置情况下,这件银器即使盛满酒水,也不会遭吸管泄漏。可以断定,何家村窖藏中的这件带有弯管的小银器,正是一只唐代的“吸杯”。
从已知的文献来看,“吸杯”或者至少相关记载、传说正是在中晚唐时期开始出现。后人引用最广的一则为段成式《酉阳杂俎》所叙:“历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郑公悫三伏之际,每率宾僚避暑于此。取大莲叶置砚格上,盛酒三斗,以簪刺叶,令与柄通,屈茎上轮菌如象鼻,传吸之,名为碧筒杯。历下敩之,言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据这种说法,早在三国时代,风雅人士中就曾兴起以荷叶当作大酒杯的做法——把大荷叶连着长梗折下,架在砚盒上,用簪头刺破蒂芯,让酒得以灌入中空的长荷梗。将荷梗向上拉起,如象鼻一样弯成弧形,然后主宾轮流以嘴含住荷梗的端头,用力吸吮,荷叶内的酒液就会顺着荷梗内部的空腔流动,涌入吸酒者的口中。这种带梗鲜叶制成的一次性酒杯还被命名为“碧筒杯”,其妙处在于能令酒水染上荷叶的香气,予人胜冰赛雪的清凉感。
唐人赵璘《因话录》则将此一独特的品酒方法归在本朝人身上:“靖安李少师……暑月临水,以荷为杯,满酌、密系,持近人口,以筋刺之。不尽,则重饮。”必须注意的是,唐人戴叔伦《南野》一诗云“茶烹松火红,酒吸荷叶绿”,唐人曹邺《从天平节度使游平流园》也咏到“乘兴挈一壶,折荷以为盏”,将这两条线索与《因话录》所述相参考,可以确定,在唐代,士大夫们确实曾经在聚会现场临时折断鲜翠荷叶当作大酒杯,并且通过荷茎吸品叶中之酒。
这一奇巧的做法在后世一直流传,历代诗词中每见咏及。如宋代文人李纲曾赋《西轩小池荷花盛开,与宾客酌酒其上,以荷为杯,引满径醉》之诗,林希逸则有诗题为《六月十日晩饮,呼行祖共吸荷杯》;元人程端礼亦曾作《碧筒饮转语一首》,且“注云:六月二十二日,同诸公为避暑饮,临荷池,取荷为杯,故名”。正是在这一传统中,出现了以各种材质模仿天然“碧筒杯”的酒杯,也就是“吸杯”。扬之水《荷叶杯与碧筒劝》(《奢华之色》第三卷,225-231页,中华书局2011年)一文举证了今日可见的辽代、明代瓷制吸杯实物,并通过《天水冰山录》推理出明人将这种形式的酒杯称为“碧筒劝”或“碧筒杯”。
何家村窖藏中的鎏金银吸杯则显示,以人工材料仿制“碧筒杯”,乃是唐代人的首创。实际上,这只吸杯的八曲器身力图再现的就是荷叶的形象,不过出于美观与实用的双重要求,把荷叶的造型转换为规则与饱满。很妙的是,杯内的起棱也模仿荷叶上的叶脉,但又予以简化,然而仍能提示人一见便联想到荷叶而非其他。同时,从杯底伸出、呈弧形挺起于杯畔的吸管,也一如荷梗的形态。所以说,这只唐代吸杯在当初制作时意图明确,就是要将天然荷叶制成的“碧筒杯”予以工艺化的再现。
《云仙散录》中有一则“酒器九品”,说“李适之有酒器九品”即九种造型各异的酒杯,随后所列酒杯之名为蓬莱盏、海川螺、金蕉叶、醉刘伶等,都能在传统酒杯实物或文献、图像资料中找到对应的款型。其中之一品为“慢卷荷”,应当就是人工材料制成的荷叶吸杯,荷叶须卷起才能盛酒,吸酒则是慢慢吮取的过程,或许正是这两大特点造就了“慢卷荷”这一美妙的名称。
就目前所掌握的文献与文物来看,以带梗翠荷现场制作碧筒杯,以及随之产生的人工材质的荷叶吸杯“慢卷荷”,乃是中唐时期的发明。所谓“李适之酒器九品”大约是中晚唐人加之前辈的附会,至于曹魏时郑悫首创碧筒杯的说法也一样是那个时代的新编典故。不管怎么说,这是唐代文人创造的风雅之一,且幸运地留下了何家村窖藏出土鎏金银荷叶吸杯的实物,让那千年前的风雅至今光彩熠熠,未有丝毫的褪色。■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