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画部分”展出了两件李叔同的作品,十分罕见,据说是目前仅有的发现。给文化界带来惊喜之余,也给“国画部分”的展览做了一个引子。这位日后以佛学造诣为人们所铭记的大师,精通诗词、书法、篆刻等传统艺术,不缺古风与禅意;他曾求学于东京美术学校,当时学的就是油画,他也是西洋音乐的推广者,一曲《送别》流传至今。那一代文人,身处中国文化与西洋文化相遇的十字路口,那股子飘摇之中的淡定、对撞之下的选择,都在他的身上,自然也落到他笔下。
展览到了“国画部分”,这条历史线索更加清晰。同样是笔墨纸砚、宣纸与卷轴之间,一些画作的古意明显更浓,陈师曾的《师曾题写白石词意》、姚茫父的《秋山红树图》、余绍宋的《花卉四屏》以及汤定之的《松》轴,都是山水花鸟的规矩之作,不仅仿效明清,还进一步上溯宋元画学,并且吸纳海派文化金石之风(以吴昌硕为代表)的营养。另一些展出作品,开始画古人所未画,具有初步的现代主义痕迹,郑锦的《狐狸》、徐悲鸿的《三鸡图》、叶浅予的《成都风光》、李桦的《天桥人物》,别有一番生动与乐趣,技法上亦有西洋绘画的影响,尤其是写实主义。《狐狸》一画中的边缘勾勒和对倒影的处理,明显是舶来的语言——和李叔同一样,郑锦也曾赴日本留学,他也是北京美术学校(北平艺专成立时的校名)的创始校长,在教育方法和课程设置上,他最初都借鉴了日本京都美术学校的经验。
值得注意的是,古意与西风的区别,不能完全以年代先后来划线。整个国画现代化的过程,并非一个清晰的时间断面,而是一次持续的、交叉往复的动态过程。比如,展出的李苦禅、李可染作品作于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历经“ 五四”新文化运动等“反传统”思潮洗礼之后,他们笔墨间的工整与奔放,依然可以在前辈那里找到共鸣,而沐浴西风的郑锦的画,作于 20 年代,时间更早,文化态度似还更趋开放;如今备受资本市场青睐的张大千,30 年代还在模仿石涛,极为传神,40 年代就在敦煌壁画的影响下,在西画之外发展出极富个性的中国画风。
在北平艺专的案例中,中国画的彷徨与守卫,成为一个显性问题,有时甚至表现为画家之间的直接冲突。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便是徐悲鸿。
1946 年,徐悲鸿受命成为北平艺专校长,大力推行写实主义新国画。他一反学古知新的国画传承,执行西画的教学办法,很快招致艺术上的异见。就任一年后,国画组三位教员秦仲文、陈缘督、李智超发出公开信,以停课来抗议他的改革。他们指出,国画组招收学生太少、授课时间太少、教员聘任失察,教学方法不得当,“先生以校长名义,分致同仁一函,令某人专教树某人专教花,此等教学方法,若师之于初学未为不可,今施之于全国艺术最高学府最高年数之学生,致令教者与学者啼笑皆非,不独对学生程度估价过低,亦颇辱教师尊严。”徐悲鸿写文章反驳,并举办记者招待会,否认对其招生与授课的指责,并主要在艺术审美上为自己辩护:“建立新中国画,既非改良,亦非中西合璧,仅直接师法造化而已。但所谓造化为师者,非一空言,即能兑现,而诬注重素描便会像郎世宁或日本画者,乃是一套模仿古人之成见。”此次展览中的李桦、叶浅予、宗其香都是徐悲鸿当时看重的新兴画家,给国画带来了新风气。
早在“五四”时期,徐悲鸿就曾提过“中国画衰败论”,他反对一味临摹古人的“八股画”,主张对国画进行写实主义改良。他是留洋日本、法国的海归派,有充分自觉的现代意识。而他的反对者,也非固步自封的老顽固,他们的诉求是“将国画与西画平均”,各留各的血脉。在徐悲鸿之前,北平艺专的艺术风格尽管以保守为主,但国画与西画也早有融合与摩擦,只是从未激化——西洋文化的驾到,早就成了中国文化界的必答题之一。《世界日报》、《北平时报》等报纸全程参与了这场社会事件,亦可见当时公共舆论的时代性。
争论最终得到调停,逐渐平息。这应算是徐悲鸿的胜利。上海美专、杭州国立艺专、北平艺专成立之初就设立了国画科,算是在西化潮流中颇有自我保持的意识,徐悲鸿在治校方针上的改良,一方面扭转了国画在北平艺专的艺术地位,另一方面也继续维持着某种程度的中西平衡——虽未否定传统价值,但方法论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自清末以降,到共和国成立,直到今天,由西方激化的中国现代性当然是一个大问题。被央美长期遗忘在库房里的这些美术作品,像一份无言的证词,外在的影响和内生的抵抗,通过技法、题材、审美等美术形式,在故纸上留下了可见的张力。
据北平艺专的学生回忆,徐悲鸿曾经举着一本董其昌画帖说:“这是没有生命的作品,我对董其昌、王石谷等人的评价,至少是第三等,学生们都比他们画得好。”眼下,北平艺专的展览设在央美美术馆四层,在体量硕大、宽阔的馆内空间,底下三层都被毕业生作品展占据(其中也有几张书画作品),老先生们被挤在四楼一角。这像极了一场新的“占领”,又像是学生们在和他们的老校长徐悲鸿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