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
“宋雨桂”这个名字从眼前闪过的时候,每次总是让我想起金秋十月的杭州,满城满处的桂花树,那个季节的西子湖畔,处处“桂林”。偶有金色银色的十字形小花,有心无心地间歇跌下,匝地无声。一阵风来,朵朵桂花如细雨洋洋洒洒;无风之时,轻轻摇一摇桂花树干,那香浓绵密的桂花雨,金色瀑布似的砸落下来了。
桂花任凭落在哪一位赏花人的头顶,那人就好似戴了一顶隐形的桂冠,有了昂首的气度;落于谁的衣衫,谁身上就有了拂之不去的贵气,走起路来步步含香。桂花慵懒地落入半盏清茶杯里,绿波上漾起浅浅的涟漪,然后渐渐沉下去,半浮半潜,把茶水滴滴染透,竟然将一杯清茶改了颜色,熏成了浓郁的桂花香茶
桂花雨——时而以豪雨如注的姿态,猛然袭来,恣意汪洋
桂花雨——时而却是温婉柔情的别一种模样,轻盈细腻,丝丝入扣。
以桂花雨这般亦动亦静、亦轻亦重;亦厚亦薄、亦刚亦柔的品性来看,雨桂兄和桂花雨,可有一比。桂花雨之洒脱灵动、桂花雨之天然丰沛,与雨桂兄的山水写意画作,那般气势汹涌而又精致细微的艺术风格,可有一比。
然而,雨桂兄和桂花雨,从地域上看,却是南辕北辙。雨桂兄生于辽宁,早年习画于鲁艺,初学版画,其后博采众长,融会贯通,毕竟有故土先天赋予的粗犷之风;雨桂兄为人耿直豪爽,地道一条东北汉子,性情颇得原野山川的浩然之气。西湖桂雨并非画案雨桂,江南丝雨亦非北方骤雨。同一个雨字,却分明十里不同天。家植桂树和雨桂的“野生山水”(冯骥才序语),同一个桂字,更是南北不同轨。
我却偏要把南方桂雨之秀,与雨桂兄调水泼墨之艺,固执地纽结在一起。
异同何在?只一字,因一个“品”字——桂花雨和雨桂之画,均可久久品味、均是耐人寻味、余味绵长的浪漫品性;均有着来自天地雨露日月精华的脱俗超拔之“品相”。
雨桂兄水墨画作的艺术成就,在画坛早有定评。欣赏雨桂兄的画作,让人一眼可识、一眼钟情的,往往是画面浑然天成的气韵和意境。然而,我读雨桂,却是苦研多日,方悟得点滴心得;如在桂花雨下坐禅,一杯清茶在手,从容细品慢嚼,才觉口有余香——《苏醒》作于1984年,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雨桂兄横空出世的代表作。在全国美展展出之时,该作品前被众多观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是雨桂兄震撼美术界并使同行们折服的成名之作,直到今天还时常被人谈论。其构图大气磅礴,饱满深厚,山水树云,万象旋转、万物萌动,在世间生命大循环的轮廓中变幻流动。画中似有一股宇宙旋风,由山水间穿行而过。在雨桂兄笔下,春的迹象隐没在朦胧混沌之中,却有丝丝线条清晰可辨——岩石的纹路如同冰雕一般显示出刀刻的印痕、团团云雾飘忽飞散;远近的树冠树梢,从寒春的残雪中冒出依稀新芽、融化的雪水,幽深宁静……
《苏醒》唤醒了中国水墨写意的基本技法中,原本对物体并不“在意”的脉络肌理。也许自雨桂起始,大写意更为注重将小细部的笔触,融入二维平面空间,陡然增加了中国画的立体感。在那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雨桂兄内心对大自然的狂热痴迷、对审美的重新发现、对艺术创新的冲动,与北国的白山黑水一起苏醒,从此生机勃发。
绘画艺术之“艺”,每一笔落于宣纸,都是艺术家不可更改的一枚印章
人说智者爱水。雨桂兄因了这个“雨”字,更是乐水无涯,对天下之水,独有一份钟爱——近百幅《乡水篇》系列,《荡心图》《无言图》《海之吟》《烟如》《山雨》等作品,都是水的颂词。或高歌或低吟、或庄严或温柔。瀑布之水湍急、大海之水澎湃、深潭之水静谧、河流之水荡逸。雨桂胸中之水,浩渺汹涌来自天际,落于笔下,本是纸上丝丝缕缕的留白与空隙,却见浪花翻滚、飞流千尺、波涛起伏、永无止息;只见水平如镜、水光潋滟、点点滴滴珠圆玉润,水花从纸上跃然溅起,湿了观画人的衣袖。雨桂笔下之雨,自山岩石缝肆意奔突,率性爽直、通透纯净。方知山泉原是雨水的前世,雨不在雨中,而在世外。
多年来,雨桂兄的山水写意在画界享有盛誉,但我却偏爱雨桂的花卉。面对那些欲说还休、含情衔意、恣意烂漫、充满“水色”的蓝色紫色花丛,犹如窥见了另一个儿女情长、柔肠百结的雨桂兄。一幅《窦娥》,近于透明的洁白裙裾从黑色的深渊中飘然凸现,还其圣洁的女性本色。一幅《追梦》,杂色迷蒙的底版上,跳出几朵粉白的亮点,昭示着人生不灭的梦幻之境……那个时刻我又一次想起故乡桂花飘香的秋季、想起月宫中清冷孤傲却总不凋谢的桂花树。花草无言,却有无尽的馥郁和意蕴,留待我们于寂静中闻嗅倾听。雨桂兄的花卉系列,从雄浑壮阔的天地山水,悄然退至内心隐秘的温馨一角。至此,他庞大而丰富的艺术宫殿,才展现出完整的风采。
纵观雨桂几十年的作品,处处可见他持续喷涌的创新激情;展现出他深厚稳重、兼收并蓄的艺术功底。细品雨桂画作,“品”出了他在国画技法上祛旧布新的循序变化。雨桂之“贵”,贵在求新——每一幅画作,都有其“革故鼎新”的大胆笔墨。当我发现那幅《百合》之时,内心几近狂喜,与《小夜曲》,吸收了西画中的印象派技法,“要有光”——在花朵模糊的边界里,光感和阴影不邀自来,别有一种寒冷散去之后的温情与暖意。
雨桂别号“雨鬼”。“鬼才”雨桂的“鬼气”,几分冷傲、几分狡黠,藏而不显、含而不露。那是他艺术的灵魂——雨之精灵、水之魂魄。从冰雪云雾氤氲露珠中,冉冉飞升。
在雨桂兄赠我的《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宋雨桂》画册扉页上,他题有一句佛家禅语:“天无言而四时行 地无语而万物生。”绘画本无言,形色亦无语。惟有不倦的雨声,于夜深人静时袭来。在干旱的北方,因有雨桂用笔呼风唤雨,万物皆有灵。
雨桂善画荷,可他为什么至今没有画过一株桂树呢?只能想象着满眼金桂如雨纷纷,香气从纸上漫溢……暖桂与冷雨,又该是怎样一番无言的新天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