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光在当代美术史中的意义,必须把他放在整个美术史发展的上下文来考察。
近代以来,西风东渐,给中国带来了巨大变化。这个变化有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总体上的,其结果恰如桑兵所言,“今日中国人在正式场合用来表达其思维的一整套语汇和概念,形成近代中国思想历史的各种学说、教学研究的学科分类,总之,由人们思维发生,独立于人们思维而制约着人们思维的知识系统,与一个世纪以前中国人所拥有的那一套大相径庭。”他接着指出:“如果放弃这些语汇、概念和知识,人们很难正式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习惯于这些体系的今人,要想进人变化之前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也十分困难,即使经过专门训练,还是常常容易发生格义附会的误读错解。” [1] 第二个层次涉及本文所讨论的杨之光的艺术。邓以蛰在讨论林风眠的绘画时指出:“中国画注重自然,酉洋画注重人生。两下体裁不同,所以发展的艺术 (合伎俩方面)也就不同了。这种畛域,似乎很难沟通;强要混一,必成得此失彼之势,恐怕风眠是不肯惹起这种莫大的牺牲吧?”在这种状况下,林风眠的应对策略是,“他凡是山水写生,都是用中国画法,人物是油画。”[2]
第一个层次告诉我们,今日中国大不同于古代中国。这种不同是全面的,直接涉及到 “语汇、概念和知识”。这种状况还提醒复古主义者,从今日中国复古回去,不仅有现实的困难,而且还会带来知识与学理上的问题。但是,近百年来,复古主义却又不绝如缕,几乎没有中断过。联系到桑兵的说法,我只能认为,复古主义的用意其实不在复古,而在于今日,在于用一种想象中的古代中国来矫正令人不满的今日中国。第二个层次告诉我们,生活在一个文化断裂层中的中国艺术家,他们所产生的焦虑,本身就和这断裂密不可分。也就是说,“他们面临的问题,并不存在于古代中国而只存在于今日中国。考虑到近百年中国美术中的写实主义运动,我或可认为,在这里,体现古代中国与今日中国之判然有别的,大概就是对待人物画的态度了。一般治美术史的都知道,宋以后中国人物画持续衰落,山水花鸟代之而起,且以山水为正宗,是有其特定原因的,并且体现了绘画功能的转变。与此相对应的是,近代写实主义在中国兴起,其中的核心是人物画。之所以如此,我想大概和转型社会所产生的一系列视觉政治诉求有关。就今日中国而言,人物画的意义非同一般。
林风眠之所以说 “凡山水写生都用中国画法”,而人物用“油画”,说明元以后山水花鸟毕竟自成格局,有成熟的技法和趣味来支撑,尽管品味精审者可以从中辨别高低,但高和低都不涉及到水墨的根本,而人物画就不同了,非要用“油画”来画不可。林风眠的这番话从一个侧面说明,人物步不前。相当一批以人物为题材的水墨画家,也在这个问题上徘徊。我们只要认真审视徐悲鸿的水墨人物画创作《愚公移山》和蒋兆和的水墨人物画代表作《流民图》,就能对此间题的困难了如指掌。
《一辈子第一回》说明杨之光的问题意识是明确的,他此后的创作也证明,他一直在集中精力解决这个三位一体的问题,让笔墨、趣味和造型相得益彰,而不是互相抵触。这个问题说来轻松,实践起来却困难重重。素描功夫好的,自然造型能力比较强,结果画出来的水墨人物画韵味不足,始终像用笔墨来做素描,甚至往往要借助擦笔去塑造明暗,突出结构。有笔墨功底的,造型却不强,无法完成造型的基本任务,所以也就谈不上成绩了。追求趣味的,往往会掉迸明清人物画的图式中,好寻我一种高古的。“趣味”,这种做法自然在一个视觉控制的年代受到压抑,但即便获到自由发挥,也还是和现实有所脱钩,把人物画推到远古,成了趣味的一系列符码而已。
回头看杨之光的人物画创作,我发现他恰恰在一条夹缝中从容地出走了,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没有杨之光的努力,我们很难想象笔墨、趣味和造型的结合能够达到什么样的一个高度,有了杨之光,我们终于明白这三者的意味,并通过他的作品看清水墨人物画所可能具有的前景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杨之光一直没有停下他的步伐。他从50年代初发韧,经过60年代中期令人难忘的“士兵写生”,再到 “文革”期间对领袖与人民的造型探索,然后,迸人 "文革"后时期,他还远赴美国,闭门变法,独创没骨人物技法,画人体,画肖像,竟使人物画再上高峰,这在他那一代人是不可想象的,也使他至今仍然独步中国水墨画坛,在水墨人物画方面独领风骚。
严格来讲,这个意义如何评价都不为过。在杨之光漫长的水墨人物画的实践中;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了东西文明冲突所带来的全部丰富性。而正是这种丰富性,使得今日中国毫不逊色于往日中国。杨之光的创作其实也说明了这一点。
杨小彦 2007年4月26日于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