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宇
杨之光先生家简朴清雅,每一次闲谈总是如沐春风。品赏好画好字好茶之余,杨之光先生脱口而出的妙句让人受益匪浅。“借鉴古洋寻我法,平生最忌食残羹”是他的座右铭, “大师自古是通才”是他从艺数十年的肺腑之言。
杨之光先生是画家,更是教育家。如今,他把更多的精力投注在杨之光美术中心的发展上。回忆当年的老师李健、高剑父、徐悲鸿、蒋兆和,他总充满温情,而谈到自己关爱的后辈林墉、陈振国、陈永锵、方楚雄,甚感欣慰。艺术传承始终是他最牵挂的事。
年近八十,神采奕奕,思路清晰,杨之光先生依然关注人间的一草一木。多少年来,他时有义举,十几年前就捐出了价值过亿的千余幅作品。而提起“大师”之说,他会笑解:“现在为了名利,不惜手段,自己封自己是大师,大师满天飞,大师都贬值了。艺术艺术,我们是搞艺不搞术,很多人是搞术不搞艺,搞艺是搞不过术的。我相信历史会作出答案,因为艺术是历史的沉淀,慢慢就会认清楚。艺术要搞艺,不要搞术。”
我觉得艺术是严肃的事业
李怀宇:你在艺术上的探索也是和共和国这六十年同步的。
杨之光:对,梁江给我的新画册写了一篇序言,题目是《与祖国同行》。梁江的意思我理解,他是说我的画一步步地记录了共和国的脚印。我的创作没停过,差不多每十年就有一张比较有份量的代表作,也算是历史的真实记录,而且我选择的题材也多是能够代表国家的比较重大关键的事件。从国画本身来说,我对此前没表现过的题材也进行了一些探索。这六十年我一直在有意识地进行艺术上的探索,没有停步。
当然这六十年不是平凡的六十年,里面甜酸苦辣都有。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还是比较坚强、比较自信的,是非分得比较清楚,作品里面该表现什么不该表现什么,我自己知道。我对我们党功过的评价,心里也清楚,毕竟我是过来人,什么罪都受过,什么荣誉也都得到过。在我的经历里头甜酸苦辣都齐全了,这在旁人来说是比较少有的。我的家庭也受了很大的灾难,可以说是文革搞到我家破人亡,我的母亲和鸥洋的母亲都在文革当中死了。对这些我们也还看的比较开,这是国家的不幸,不能说由谁来承担,我们的国家领导人那时也都受罪,何况我们这些人,所以无所谓。我们都希望国家好,现在国家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我们算是盼望到了。我的心情跟一般人是一样的,可是也有点特别,心里想着这一天总算是来了。
我在台湾流浪过,生活得很困难。我有时候也设想,如果我当时留在台湾,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杨之光了:跟不了徐悲鸿学画,到不了中央美院,历史也就不能这样写了。幸好,解放前我就比较果断地要回来迎接解放,这是我一生当中非常果断的决定。当时的我也就十七八岁,非常年轻。
李怀宇:你这一代和上一代有很大的不同,正好遇上了1949年之后中国美术教育的新变化。你这一代正好是共和国成立之后培养的第一代。
杨之光:也是幸运的一代。因为那个时候徐悲鸿先生还没有过世,他给了我一些关键性的指导。蒋兆和先生也没过世,所以应该说我们这些中央美院第一届的学生很幸运,这些是影响我们一生的。再加上我们接受的很重要的教育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对于我们的学习来说,是在艺术技巧之外,给予我们艺术思想上的深刻指导,教导我们接触生活,为人民服务,深入群众,了解人、熟悉人、表现人。
当时对我们有影响的还有很多优秀的俄罗斯作品。巡回画派的画家在世界上有地位,即使现在来看,他们的作品也还是好的,并不过时。因为他们对生活抠得非常紧,对人物的塑造也是空前的深刻,其程度超过了任何时代。这些都是从生活中来的,比如要塑造一个人物,就要从生活中挖掘很多素材,这种严格的创作程序当时在中国还是很少见的。我接受了这种经验并开始了自己的创作。我觉得艺术是一个严肃的事业,我的创作过程基本上以严肃为主,外界评价我的创作也认为是严肃的艺术。我都是抓住一些事件的重要环节进行创作,对人物的塑造也不是马马虎虎,随便张三李四可以代替的。我画《毛主席在农讲所》最典型,一个人我要画出十来个形象进行挑选。这幅作品这次也会在北京展出,这次展览的特点是把我的创作和素材一起展出,从中可以看到这些创作的严肃性。我的创作方法和今天青年学生使用的方法相比较是一个明显的差距,现在,在这方面认真下功夫的人还是比较少。所以我觉得这次展览的意义是汇报性的,或者说是总结性的,对后面一代人有启示性。到底创作是为谁创作?怎么创作?给谁看?一个有份量的创作的过程是什么样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归根结底是一个画家自觉的责任感。
李怀宇:在你的成长历程里,革命精神的影响有多大?
杨之光:现实主义和爱国主义不可分。我觉得我对我的国家是特别热爱,从我的创作来讲,我没有表现丑的、悲哀的作品;从我的创作视角来看,也是以歌颂的、向上的、鼓舞人心的作品为主,有点时代号角的意味。当然我不能这样说自己的画,但的确是达到了鼓舞人心这么一种作用。譬如说《雪夜送饭》,表现同志之间的友谊;《一辈子第一回》表现一个人翻身做主了,站起来了;《浴日图》表现军民关系,这些比较重要的关系我通过比较轻松的方式来表达,不是说教式的,是抒情的,能够让人接受。在生活当中只要发现充满感情的题材,我是抓住不放的,所以我一生当中抓住了很多这样看起来平凡,可是内涵比较深刻,很有意义的题材,这一点也是公认的。当然,也可能有人说我是歌颂派、美化生活,可是我觉得不是这样,因为生活本身就应该是美的,我一直都是这个主张。我曾经说过一句话:追求美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乐趣。因为美的东西可以鼓舞士气,建设于国家。现在中央提出和谐社会,中国要是像文革那样不和谐是搞不好的,我们的社会就是需要和谐,和谐就是最大的美。我的创作也是一直这样坚持的。当然现在画派很多,看法不同,有的对现实主义评价很高,有的对当代艺术评价很高,可是在我看来,画派是各种各样的,有各自的主张,所以我很少参与这种争论,也很少去评价。我觉得画画很简单,你画你的,我画我的,各走各的路,谁也管不着谁。邓小平讲过一句话:画什么,怎么画,是画家自己的事情。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最深。如果说改革开放给文艺界带来了思想解放,那么其中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画什么、怎么画,当然是作者的权利,旁人是不能干预的。我六十年里作的画,除了有一张是农讲所命题的历史画,其他都是我自己找的题材,自己的构思,并没有长官的意思在里头。
我对学生的爱超过了其他
李怀宇:你读中央美院的那个年代,对祖国的未来、新生活充满了希望?
杨之光:当然充满了信心,但是文革的时候失望了,那个时候简直不想活了,但那是例外。从总体来说,我对这个国家还是充满信心的。我举个例子,在我母亲家里藏着一些文物珍品,上海博物馆建馆的时候,我动员我母亲把西汉的铜壶捐献出来,壮大博物馆的藏品。我母亲同意了。到建美院的时候,美院白手起家,没有什么藏品,我又动员我母亲把明清的十二张画,还有敦煌出土的两卷唐人写经都捐给美院。直到我工作了以后,1990年退休,到美国参加一年的研究工作,拿了绿卡,在美国生活了十年。在1995年,我突然决定回广州,同时也把我的一千二百张作品全部捐给国家。当时没有第二个人会把一千二百张画捐给国家,我这个举动在当时来说引起了一些震动,文化部因此颁给我一个“爱国义举”的奖状。因为我已经在美国了,可是还倒回来,把画全部捐给国家,我觉得这是一个比较正确的决定。
我对国家的感情都是用行动来表示的,不是空谈,算是作出一些示范。比如学校里有什么困难,贫困学生比较多,再困难我也要捐几十万给他们。可以说我对学生的爱超过了其他。随便举个例子,方楚雄考研究生的时候没有名额,我去帮他争取,这是一个天才,不培养可惜了;陈永锵是和陈振国他们一届的研究生,这几个学生我都很宝贝。后来陈永锵毕业了,我要求他留校,但是当时有些不太好的同学作怪,留校这个事情就没成,他回到西樵山去当画家了。我女儿杨红是学画花鸟的,我让杨红去拜陈永锵为师,拜我的学生为师,还带了一瓶拜师酒去。我和学生的关系是非常亲切的,像亲朋好友一样。我很关心年轻人的成长,看到他们现在成为很有名的画家我感到很欣慰。
李怀宇:你的老师当年对你也是非常好的,这种精神传承了下来。
杨之光:对,这种精神传承下来了。比如李健老师,大书法家,他也是很爱护学生的,我们对他也非常尊重,磕头拜师,每天给他磨墨。拜师学艺也是一种磨练,看到老师那么刻苦,我也要那么刻苦,不怕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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