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博
“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乔羽先生的这句歌词,让我从年轻时就对山西充满幻想。这次中央美院姚鸣京山水工作室赴吕梁写生给了我印证想象的机会。我画画喜欢从一点弥漫开来,写东西也是信马由缰不愈矩。
秋天的黄昏有几分寒冷。专车大巴沿着黄河的路边停下。朦胧中,我看到了黄河和一路之隔的黄土坡。我们要入住的是李家山村李家大院李银兰家,她派当地的小面包车接我们上山。有三位上不了车,我们便沿着黄土坡上的小路向上爬行。弯急坡陡,时有岔道,还是回来的车接我们上去,车七歪八扭地在一个大墙下面停下,沿墙角下去又上了一个坡,眼前如梦般在夜幕中变暗的土坡上嵌着大大小小或连或散的灰白色建筑,偶有两三家灯火。除了下午途中远眺的吕梁景色,这应该是我对黄土坡最近,最初,也是最强烈的印记,李家山到了。
山西的面有名,我吃得很香。窑洞里挂着一张李家山的全景照片,煞是壮观,让我对这个角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是因为睡大炕,同学的呼噜声成了第一夜最大的风景。
黄土坡醒了,同学们也醒了,在同一缕晨辉里溶着,互视着,相看两不厌,只有李家山。
这些年全国各地写生去的地方也不少,可每次写生总是惊人的相似,开头几天总是心绪悸动,贪恋未睹的景色,不能安心写生。常理,了解也是写生。由于看到了墙上的照片,了解了拍摄地点后,我决定爬上对面的高坡,黄土坡上的道又细又弯又陡又滑,更可气的是这些布满针刺的枣树枝,横七竖八像长了眼睛似的不断钩在你的身上,我被卡在一个陡坡上,道边就是悬崖,脚在往下滑,枣树枝不断地钩在身上,这里还没摘下来,那边又钩上了。我让自己冷静,对付了大概十几分钟,终于逃脱,这时已大汗淋漓。当地人摘枣多不容易。我从另一个角登上了坡顶,下面一层一位老妇人和一年轻妇女在挖红薯,像是娘俩,老人招着手跟我说话,我以为是跟我打招呼,年轻的告诉我站在她家地头看风景,是要给钱的,我说只是从这里路过,顺手递给他五块钱,便走到别处去了,却发现站在老婆婆的地头看对面的风景的确效果最好,又折回去给了他十块钱,然后铺摊画画,老人跟我讲,他三十岁守寡,拉扯一双儿女至今,这个村大都是留守老人,他们每天都在忽上忽下,左拐右弯的道路上垮着篮子卖些枣、苹果之类的东西维生。眼前的黄土坡和窑洞群忽然变得更加沧桑。我拿起毛笔仔细观察四周,剪掉向日葵头的杆子、被卷曲的枯叶以某种节奏包裹出各种姿态沿着梯田边站立着;红色的高粱在高高的杆上被伸出的褐绿色阔叶连成了一片舞蹈造型;割掉穗的谷子干,形成一片片亮色的黄,很有韵律的点缀着黄土坡,成了鸟儿们的乐园。曾几何时这里的居民曾平静的享受这片虽不肥沃却四季牧歌的田园。
姚先生强调慢写,用心体会,不贪大,在写生中感悟传统,在写生中寻找方法。先是两周线描稿,慢慢进入水墨。姚先生讲课,耐心细致,风趣幽默,启发性强,不固于程式,发挥每个人的长处,每天的点评、修改、示范、慢慢为同学打开了通往写生真谛的大门,两周后渐入佳境。
我和许多画界朋友都认为姚先生的艺术根深。他是在深厚的传统文化土壤中深扎,又西学中用,生发出一颗异样的大树,且根深叶茂,这和李可梁先生的教学理念异曲同工。姚先生希望每位同学都能先找到自己的根并充分吸收中西文化营养长出属于自己的、又是中国的、时代的、那棵树。
画界大都认为姚先生的画是现代水墨是新山水,我却固执地认为先生的画是传统的,这传统并非是图式更不是古人的笔墨,而是思想,是先生对佛法的深悟,而普照八方映出的心象。是先生的画让我开悟,为我打开了通往中国绘画的大门。
吴冠中先生曾两次来此地写生。对照吴先生的画,我从心里叹服先生的概括提炼后简单准确而又诗情的表现本领。我能想象吴先生初睹此景的激动和兴奋,也能想象因过份激动而撕掉的不满意的画稿,更能想象先生抓住神韵而又表现完美的第一张写生稿完成时那双深邃眼睛放射出的光彩。我认为写生是一种心灵的叙述,是诗情叙述或叫人文关怀,是客观与心灵触发的灵光,古人叫神遇而迹化,吴先生的叙述应该是:黄土上的城堡。这城堡让人让人联想到第一个发现这里,并在这里筑巢的人,以及后来的风雨兴衰,现在我们只是看到吴先生笔下如化石一样的城堡不断发给我们更多的信息。向吴先生致敬,并祈祷先生的在天之灵亦如在世那样精彩。
窑洞就势嵌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坡上,很多门做的非常讲究,可以一窥当年的祥和与繁荣,也可隐约想象当年的些许故事。李家原是做皮生意的,据说和乔家大院有生意来往,听曾来过此地写生的朋友讲,李家大院隔壁原有一位美貌女子,还与之有过一些柔肠寸断的故事,这引起朋友们的揣测,皮商、乔家大院、大的生意场、丝竹、诗文女子……如果你是作家一个旧时爱情故事便清晰可辨。
原住的当地人都如这黄土一样厚重而苍古,即便是当地的俊女子,也脱不了淳朴善良的璞玉之美。在陈家垣村一个小坡上我和两位朋友见一当地女子在采摘如豆角一样的东西,一问才知叫红豆,秋天的黄土坡到处都是红枣林,未及采摘的红枣掉的满地都是,她顺手从篮子里拿了几颗红枣给我,还讲她是本村人嫁到李家山村了,可我们在李家山村呆了一周多了没见过她。她说是陪孩子读书。这里的孩子上学要走数十公里山路,每天来回不方便,家长干脆租个房子陪孩子读书,像这位年轻母亲还在这里生活的已经很少了,绝大部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
我和一对老夫妻聊过天,你很难想象他们一年中很少吃到肉,说因为没有经济来源。我说枣不是可以卖钱吗?他说卖不了几个钱,好的五块钱一斤,还是晒干的。他们带了两个孩子,陪孩子读书,我问孩子的父母打工挣得钱不给你们一部分吗,不知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
李家山村原来住着三姓,李、陈、崔后来陈、崔两姓搬走了,陈姓就住在现在的陈家垣村,陈家垣下村,还有陈家圪垛村,催姓不知哪里去了。与李家山村不同的是,搬走的陈姓山村还很有生活气息。陈家山村在岗上,远远望去像个梦中城堡,村里缺水,有些农户仍依恋在这里,有些窑洞废弃了,新的窑洞也在出现。有些房子是建在地面上的,在陈家恒一家农户吃午饭时,发现了几个“西瓜”,要求他们吃饭后给我们开一个,男主人说那不是西瓜是北瓜,我们很诧异,正无法下结论时,男主人拿了一块打开的给我们看,可我们还是不敢相信,太像西瓜了。他们家有六间窑洞,院子很大,有一间明显是年轻人住过的,装修有些现代气息,里面堆满了秋收的果实,跳眼的是一辆摩托车,已经久没人骑过了。这里的盘山小道,使摩托车成为年轻人的新宠,这辆被搁置的摩托车主人有了新的梦想。
我们在岗上找不到去陈家圪垛村的路,一位汉子告诉我们就在下面,路很难走。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下了山,发现黄土的下面竟是一层层的岩石,这黄土岗真是从外面飘来的?是岁月累积成的?村边有条小河,虽细小却让人倍感亲切,更难得沿着河边长了一排葱郁的柳树,在这黄土坡上真是难得。我们在老乡家借了板凳,坐在坡上沐浴着阳光感受这一切,“画出来就好看了”抬头一看是刚才在岗上遇到的汉子,中午我们在他家吃的饭。听老陈讲他是参加过卫星发射基地建设的老兵,因在矿上挖煤得了风湿在家休养,。他说养好了还要去挖煤,因为挖煤挣钱多,一个月两三千,我们劝他干点别的,身体要紧,他摇摇头。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人,老婆陪读去了,他自豪的指着墙上的奖状说;“这是我儿子的”。卡车能直接开进这个村子,里面正忙着搞建设。我们在一所废弃的小学前写生,希望有一天再来到这里,能听到新校舍里孩子们的笑声和读书声。
陈家恒下村靠着石—口镇,村周围种了大片的蔬菜。
正午的阳光照着蜿蜒的山道,错落的梯田,还有散落其中长得很顽强如曲铁般的树,让人心怡的是那些杨树和花椒树,虽然叶子有些橙黄,却依然茂密,为这块寂寥的黄土地增添了几分生机。中国画常见夹叶树旁有几棵枯树,还以为是古人夸张,可这些都在这里得到印证,坡上参差的树,有的还锦衣华服,有些却已赤身裸体,当然也有些树的枝头挥着最后的几片叶子向这个秋天告别,更有趣的是一片枣林中还挑着三五颗红枣等着过往的人们品尝这黄土坡上求的滋味。他们守望着彼此,守望着黄土,守望着这里的一切。这里有一种鸟叫鹡鸰子,体型娇小,叫声清脆,为这寂寥做着异样的注脚。黄土岗几乎全用人工修过,像件大艺术品。不知多少年前人们怀揣梦想在这里修筑梯田,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修成现在的样子,而眼前的梯田大部分都荒芜着……
我在画一个院子,用当地的黄土筑的院墙,虽风雨侵蚀却倔强的站立着。院里有三种窑洞,明显是三个时期修的,一种是纯黄土窑洞,没有半点修饰,已风雨飘摇,另一种是石头砌的,门已年久失修,这两个窑洞在角落。而另外一种砖石砌的六间新窑洞,拱形里的门窗,新鲜如初,窑洞的上面长满了杂树,两株新发的椿树已然在阳光下铺展着叶子。一切还是那样宁静,静得能听见岗下黄河的流水声,忽然从窑洞中传出清脆而嘹亮的婴儿的啼哭让我心中一颤,新生命!新生命在这里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