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人们西出阳关,沿丝绸之路逶迤西去直至伊犁河畔,眼前展现的,便是一个无比光茂、荒阒、粗粝而壮丽神奇的世界。这里虽然也有绿洲、河谷之类的生命摇篮,但更多的是大漠古烟、落日长河、古道悲风,一起诉说着大地的幽愤、历史的悠长,诉说着令人们的心灵为之颤栗的天地悲欢…
于是,自古至今,在这片遥远的疆土上,也有了楼兰遗址、高昌故城等等的“神话”,有了王昌龄、王之涣等边塞诗人悽绝的咏叹,乃至现代王洛宾、克里木、康巴尔汗等的歌吟和倩舞,以及赵望云、石鲁、黄胄等笔下的大漠风光、生灵百态。
踏着他们的足迹,近五十年来,马泉艺也率领着他那由烈马、驼群、猎鹰、牧犬及彪悍粗狂的马背民族组成的庞大军团,浩浩荡荡从遥远的西部地平线喧腾而来,闯入人们的视野和当今画坛,令人耳目一新。浩茫西疆,也因之骤显异彩纷呈,生机盎然。马泉艺,这个令人熟悉的艺术符号,代表着一种来自沉睡的西部荒漠、但色彩斑斓活力蕡张的绘画艺术,一种源自中华文化历史深处、但闪烁着新时代艺术灵光的文化现象。
泉艺的艺术臻此境界,与他自幼潜心师法画坛巨擎,也是分不开的。他从少年时代起,便沉迷于悲鸿大师的画技。虽家境贫寒,但悲鸿的画册,他见到必买,日久临摹,汲其精要,铭刻于心。由于他自幼与马为伴,摸透马的形态结构,故举笔为马写传,便见神韵必现。
源于相似的地域背景和审美情致,泉艺对黄胄等西部画师技艺的研习,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和热忱。他搜遍黄胄画册,潜心研阅临摹,后来又利用一切机会,面求黄胄身教。1963年冬季的一天,泉艺在《新疆日报》美术编辑版画家翟奋同志的帮助下,亲眼目睹了黄胄作画的全过程:那天黄胄是为《新疆日报》编辑部作了三幅画。作画时自始至终只用一只狼毫斗笔。用笔很稳,行笔较慢,充分利用宣纸渗化的特性,然后一边抽烟一边不时地用手心试着把握纸的干湿,恰到时分时简洁勾勒,画面上的驴、驼顿然跃然于纸,驼背上的人物则用斗笔的分叉来勾画,以浓淡墨刻画栩栩如生。线条、水墨的运用上也是令人大开眼界。整体水墨淋漓,细处精微神妙,放浪之处不松弛,严谨之处不拘束。水墨行笔稳重与斗笔分叉的画人物技法,泉艺就是从这里学来的。这一天对泉艺的一生来说都是受益匪浅的一天。当时《新疆日报》经常发表黄胄的速写稿组画,又在翟奋同志的帮助下,泉艺经常在报社美编部细读黄胄的速写稿,并且给泉艺介绍了黄胄画速写和学画的全过程。黄胄速写量大得惊人,一公斤纸画不了几天就完了,晚上又用水墨在毛边纸和宣纸上画白天的记忆……于是泉艺便以乌鲁木齐火车站、汽车站以及周边的村镇作为他的写生基地,开始了他长期不懈的速写生涯。往返于南北疆的维吾尔老人、姑娘、小巴郎,以及骆驼客、羊倌、马倌、斗鸡者、碰蛋者、卖纳斯者,卖颜料、奥斯曼、英吉沙小刀的老人、小孩等等。从对开大的速写架到巴掌大的小速写本不到几天就画满了。平时,案头厚厚的胡画乱写本也都画得满满的,累计起来也不下万张。白天画的速写晚上再一幅幅地凭着记忆加以修改使之完整,然后集中在某一个月里用水墨速写画在宣纸上。有时在街头卖馕铺里喝茶,偶遇形象很典型的维吾尔老人或美丽质朴的卖馕姑娘,于是乎手痒痒想把他们画下来。然而当天的速写纸都画完了,只好用食指在速写架上模拟速写面对的人物形象。在此期间也经常发生过令人无奈的尴尬,泉艺甚至被当作了“色狼”。但当人们看到他的速写架里的内容,便顿时和颜悦色了。有时候在草原上他用事先做的长手卷面对一匹马或一只骆驼、一只狗画速写。他能够在一幅长手卷上画出上百种马的动态、骆驼的动态、或狗的动态。因动物在放牧的时候不停地走动,那么画家必须也随它们的动态的变化而不断地捕捉下一个动态的提前量。泉艺笔下的百骏、百驼、及各种动物的长卷,就是靠这种方法完成的。
不过,细心比对一下黄胄和泉艺的阅历与艺术人生不难窥见出二者之间的异同。黄胄1948年首次入疆师从赵望云前往写生,时年23岁;就在那一年,泉艺系跟从父母随军从酒泉入疆,当时他还是一个4岁的娃子。黄胄根在河北,一生中行踪飘忽,足迹遍及中华东西南北中,工农商学兵,小至鸡雏大至驼群,皆可入画,作品殊丰。泉艺入疆后便扎根于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摸打滚爬数十载,情根深植,当初四岁的娃娃如今也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在艺术创作过程中,黄马二人皆通过大量的速写和写生练就了扎实的功底,都具备极强的把人物动态和瞬间记忆及人物造型结构能力及默写能力。他们也都没有经过美术院校的专业训练,从不拘泥某家师者。黄马二人之作品均以新疆生活为起源:从喀什格尔的阿娜儿到吐鲁番盆地的无核白,从塔里木河到准格尔漠北,从塔什库尔干到伊犁河谷,从欢快的十二木卡姆、刀郎赛乃姆、喀什格尔纳兹尔昆等古老的维吾尔传统歌舞麦西来甫到激情炽烈的叼羊、赛马、姑娘追等马背民族的传统游戏,从漫无边际的洪荒风雪到载歌载舞的庆丰收,从古牧地大战到吐尔扈特东归等。在新疆这块广阔、雄浑、深厚而又苍凉的大地上,所有曾发生过的一切,都对这二位不同时代的画家产生过强烈的创作欲望。他们成功地将这些素材创作成了艺术精品,送入了人们的视觉空间,这是何等的壮观!
要说黄、马二位真正相识需追溯到1988年的北京龙年笔会,有李可染、黄胄、崔子范、傅松窗、范曾、卢光照等,泉艺也应邀参加笔会。泉艺当时画了一幅《牧马姑娘》,黄胄先生和笔会主持人一起走了过来,问道:“泉艺同志是跟谁学的画儿?”泉艺赶忙说:“我是跟您黄老师学的画儿呀!”黄胄说:“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呢?”泉艺说:“我有您出版的全部画集,每天都临摹您的画儿。”说着泉艺就请黄胄对他的画儿作些指点,黄胄看了看说:“小伙子还真有点儿机灵劲儿!”随后又问了问新疆的情况,并给泉艺留了电话和地址……
在布满荆棘砾石的西疆和习艺途上,摸爬滚打数十载,艰辛备尝。所幸他资质聪颖,极具悟性,勤奋自砺,而且生性倔翠,有一股“咬定青山不放松”,“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韧劲,为实现自己追求的人生目标,不惜呕心沥血,玩命拼搏,在西部荒原上踩出了一串串带血的脚印,义无反顾地追寻着东方艺术的霞光。可以说,他是在丝绸古道上顶着朔风奔突而出的一匹犟马。
“天道酬勤。”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泉艺登上了黄胄所在的那个人生平台:1996年,中央电视台拟请黄胄为其主持人培训中心创作一幅气势恢宏的大画。末料黄胄罹病住院。杨伟光台长当机立断,派员星夜入疆,诚邀泉艺代劳。泉艺应命赴京,挥舞如椽之笔,绘出煌煌巨制
《伊犁河畔多风彩》(366cm X 180cm)。画面上人物骏马众多,但谋篇繁而不乱,用笔疏密有度,粗细相宜,设色则鲜而不艳,水墨挥洒自如,通篇气象万千,令人喜出望外。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让黄胄将接力棒递给泉艺……
细读泉艺画作,显见其视野开阔,题材广泛,大气纵横,笔力雄健,粗豪处恣意酣畅,精细处纤毫生辉,气势神韵不凡,节奏感、律动感强,极具艺术张力和冲击力。在用线、用笔、着色、构图诸方面,他总是成竹在胸,注重作品的整体性。其线条简洁,用笔肯定、准确,泼墨之处干透后,仍能保持水淋淋的感觉;其构图多变而不累赘雍塞;用色则注重整体效果,鲜活而不花洒。其笔下的骏马明驼、猎鹰牧犬、马背少女、疾风劲草,各具姿采,互相辉映,蔚为大观。如在其
《帕米尔神鹰》、《洪荒银雪神驰风》、《叼羊》等佳作中,人与马这一天地万物中的最佳组合,总能以豪迈的气势与炽烈的激情,势不可挡地冲击人们的视觉和心灵,令人心潮澎湃,心高意远。泉艺的画,可谓己臻炉火纯青之境。这与那些案头摆设式的作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缘此,泉艺的画作在早些年就己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钓鱼台国宾馆等国家级殿堂,并被作为国宝赠予李光耀、金正日、普京、萨玛兰奇等国外领袖人物。概言泉艺的画作已成"万马奔腾,五洲驰骋"之势,诚非溢美之言。难怪悲鸿夫人廖静文1986年首次见到泉艺的画作时,便情不自禁地赞叹“悲鸿后继有人”,并亲笔为他在中国美术馆首次举办的个展题写展名,还携全家子女前往观看。《解放军报》文艺评论家汪泾洋在其近作《走进泉艺画室》中写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泉艺的绘画艺术发展了徐悲鸿,发展了黄胄。凡是读过泉艺作品的人,无论是画家或是收藏家,都无不为之感慨地说‘令人震撼’。”
唐人李贺在其《马诗》中有云: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注:“房星”为古代一星座名,又系一种良马的名称。)
这不祗是赞马,更是对中华民族一种品格的歌吟。泉艺及其笔下之马,虽非瘦骨磷峋,但都风骨铮铮,可谓西部大漠中脱颖而出的又一对最佳组合。
可贵的是,泉艺虽事业有成,但深心不忘师长,经常叨念他们的拓荒之功,提携之恩。如今大师虽逝,依旧泽披后人,定会为他们的艺术后继有人而含笑于九泉之下,神游于中华艺坛之上……
陈德璋
2006.4.17
(注,本序作者陈德璋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会员,有著、译及电视作品多部面世;并以中国文艺使者身份出访五大洲众多国家。他和夫人杨淑心一起,曾为茅盾、冰心、周扬、夏衍、吴作人、叶浅予、周思聪、韩美林、戴爱莲、才旦卓玛、马泉艺等文艺名人撰写了许多人物专访和评介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