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

　　查律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开篇言：“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绘画的功能是多样而伟大的，在儒家的世界中“教化”与“人伦”至上，故“与六籍同功”。而“神变”与“幽微”是不可捉摸的，与老子所谓的“道”不远，亦或是相重合的。

　　宋姜白石论诗：“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白石诗说》)

　　此虽是论诗，也可以援之解画。理高妙者，“碍而实通”，得山水之形理；意高妙者，“出自意外”，得山水之神理；自然高妙者，“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得山水之情理；而想高妙则是山水之理而传心，著山水而其思更在山水之外。所谓“清潭见底”，清寒入髓，其幽其微，不可言表。

　　中国山水画至宋备其有，至元极其无，至明欲无而执其有，清则昧其有无而求于法，新中国多以西画法作山水，貌有而实无。当今山水言创新而多求，然则多昧。有所谓具象者，滞而泥之；有所谓抽象者，胎异而果别；所谓现代水墨者，炫于其外，不在域中；所谓逞情者，不衫不履亦无其体；……。欲问真画何所？一时难言。

　　当我们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困惑依然，画者往往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断。然而也有而精进不悔者，见初中海画，即知他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一类求索者中的健步者。

　　黄宾虹在《艺谈》中将画列为四等：“一、笔墨章法气韵俱胜者为上；二、有笔墨而乏章法者次之；三、有笔无墨兼乏章法者又次之；四、徒有章法，循遵规矩而气韵未到者为下。”

　　气韵、笔墨、章法三者是中国山水画最为核心的构成部分，而三者的地位与难度也是依次的。我们在黄宾虹的论述中见不到其对山峦、林木、沟壑等具体画法的表述，这与清初笪重光《画筌》、王概《芥子园画谱》完全不同，黄宾虹的努力试图在古人作品的表象之下探得内理，然后立一自我。二十世纪中黄宾虹是中国山水的扛鼎者，以其卓见与大力拓出宏大而又孤独的世纪山水之神韵。

　　应该说初中海的山水画实践是与黄宾虹先生的努力是一脉相承的。细读其作品有以下的印象：

　　一、物在虚实之际

　　虚实是一对相对而又统一的范畴，有为实，无为虚；有形为实，无形乃虚；笔为实，墨为虚。这对于任何一幅画来说都是存在着的，然而画与画却是不同的，初中海的作品自有其独特的虚实情状。

　　在初中海的山水中笔线与水墨的形迹及功能有着清晰的区分。这种区分是遵循着先勾后染的基本顺序进行的。在他的作品中，见笔的勾写往往是林木、山峦的筋脉律动，而不是形相枝蔓。这种勾写是对具体物象在形貌上的一种超越，使他的笔墨不滞于物而传其情态神理。而他淋漓的水墨不仅仅是渲染与烘托，淡墨的层层染写则使得物象丰满并在笔墨的行止间流露着轻灵幽逸的气质，这是一种充溢与弥漫的情调。

　　二、情在动静之中

　　初中海在作品远看葱郁而静谧，就静分辨，笔笔墨墨无不具有动势。

　　笔墨的动势首先是在传达一种生命的情状，活力是生命的根本。在他的笔下无论树木、山峦、屋宇都是一种生命的展现，是作者赋予笔下万物以独有的生命活力与相应的情态。这是生命绽然，是自在与悠游，树克服了依傍，石脱去了孤顽，山不碍于自重，一切皆是情怀。不见眉目而自有喜怒，无听其声却天籁自足。情感是生命的表证，情感是画家的吟唱，他的作品不是孤独的清唱，纸面上到处有应和。

　　三、意在飘渺之外

　　情与意，前者往往是暂时的，后者更是恒然的；前者往往是表面的，后者更是内蕴的；前者往往是轻松的，后更是深沉的。然而两者却是无法分离的，情不离意，根意而生；意不远情，随情而现。初中海的山水以情传意，意在情中。虚实是有无更是隐显，动静是展现更是流露；隐显目观心得，动静心存笔显。初中海的山水虚实须臾，动静瞬间。借用陶渊明的话：“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意是有层次的，有可说的，有不可说的，而在可说与不可说之间又有若干层次。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作为中国画来说，形而上的表达是它的终极追求，这最终的高度与索求正在不言中，也是无法言语的，而这正是画其独立价值之所在。

　　初中海每件作品的意是明确的而不单一的，“明确”并不意味着可说，“不单一”并非是杂乱无序。初中海的创作是有感而发，一吐为快的，此中之意是充实而丰满的，然而却不是常人可以轻易把摸的，因此仍然是飘渺的。可意会，不可言传；堪品味，不能遽断。

　　画是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往往不得不以纸笔发之，这是应有的创作状态。初中海的山水作品是真实的，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故作深沉，也没有忘乎所以。

　　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说：“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盖自凤凰鸟兽以至巴、渝夷鬼，无不能舞能歌，以灵机自相转活，而况吾人。”人的情感表达是内在的需求，而表达方式是多样的，绘画是画家的表达手段，这是作为画的根本。当画与表达合一的时候，这样的画一定是真画，一定会赋予充满而丰富的内涵。而初中海的画更在幽微之中，并非爆发的，也不是沉郁的，他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畅达，这种畅达也不是一览无余的，而是如橄榄般需要用心慢慢品味的。笔墨的舞动呈现着画面，照亮着山川，灿烂备于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