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毛广淞复活爨体

书法家毛广淞在研习书法

　　一管羊毫在手，十五六厘米长的笔锋饱沁墨汁。落笔于纸，墨透纸背，或重笔若拙，或侧锋轻着，或笔尖轻点……笔走龙蛇间，“興字头，林字腰，大字下边用火烧”的一个“爨”字跃然纸上。

　　这个“爨”字不寻常。近瞧，笔体似楷似行似隶似篆；远观，楷行错综，隶篆间隔，四种字体集于一字。“这叫爨体，康有为称它是书体中的国宝。”毛广淞边说边放下羊毫，目光却未离开笔画之间。

　　“爨”曾是古南中(今云、贵、川部分地区)的大姓，但爨体字并非爨氏所创，而是1600年前魏晋时期，云南曲靖地区百姓为纪念“爨氏家族”给南中地区带来的辉煌历史所立碑文中的字体。

　　爨体字介于隶书和楷书之间，端庄、古雅，却命运多舛。为倡导薄葬，曹操及后来的晋武帝司马炎都下过“禁碑令”，爨体字就此尘封千年，直到清朝乾隆戊戌年间，“大小二爨碑”才在云南曲靖被发现。

　　当年，当地一位农民发现爨碑，大字不识的他把石碑拖回家当成做豆腐的工具。后来，一位饱学之士买豆腐，在豆腐上发现一种字体深印其中，追根溯源，这才使爨体字重见天日。一时间，碑文中的400余个古体字，成了皇族、高官凭古赏玩的佳品，而民间知者甚少。

　　我们比古人幸运，因为爨体字很快就要被纳入电脑字库，走入寻常百姓家。这个复活爨体字的人，就是毛广淞。

　　虽已年近六旬，但走如风、坐如钟，寸头乌黑，身形挺拔。毛广淞是一位军人，也许正是军人的坚持、隐忍、认真、严谨，才使他能续写爨体字。

　　毛广淞的老家在江苏涟水，乡下穷，但最穷的人家也知道“字是人的脸面。”这使毛广淞自小就对写字感兴趣。虽然当时他根本不知楷书隶书为何物，颜真卿柳公权是何人，但这不妨碍他一有闲暇就捡粉笔头，写黑板字。毛广淞最盼着下雨、下雪，因为不用下地干活，可以专心练字。

　　初中时，他知道了毛笔，同学手中一本楷书字帖，让他第一次知道了柳公权，楷书笔画间的瘦硬均衡、爽利挺秀，让毛广淞一见钟情。

　　30多年前的苏北小镇，字帖并不常见，新华书店里可能有，但最近的书店也在80多公里外。毛广淞心痒难耐，他想要一本自己的字帖。他从爷爷那儿要来5块钱，借来一辆二八车，骑向清江市新华书店。

　　好不容易赶在下班前骑到书店，他一头扎进去寻找字帖。没找到楷书字帖，却找到两本书写样板戏《红灯记》唱词的钢笔字帖。毛广淞视若珍宝，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翻开，看着上面一个个工整的钢笔字，他的眼中闪烁着光彩。

　　毛广淞一刻没耽搁，顾不上吃饭，连夜骑车回家——他要马上回家练字。到家时，天已蒙蒙亮，父亲都起床捡粪了。往返160余公里，毛广淞一点儿不觉得累，坐在床前，临摹字帖。

　　这样的勤学苦练，使毛广淞很早就在行楷、行草上颇有造诣。

　　上世纪80年代，他偶然在一家机关的图书馆里看到郭沫若发表的《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的文章。王羲之的《兰亭序》是伪作？郭沫若用来证明《兰亭序》真伪的这种爨体字怎么没见过？一连串的问号，出现在毛广淞的脑海里。

　　他开始到各大图书馆寻找爨体字，找资料，看拓本，到云南曲靖参访“二爨碑”，400余个爨体字牢牢抓住了他的心。了解了爨体字的历史，毛广淞心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我能不能把这种字体传承下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常用汉字有数千个，而现存的爨体字只有400余个，如何寻找那些失落的文字？

　　就算找到了，爨体字书写也十分复杂。一个字中蕴含着魏碑、隶书、楷书、行书、篆体等多种书体，笔画、运笔也变化多端。毛广淞信手写下一个爨体的“雄”字，撇如楷书，藏锋入笔；竖如魏碑，横如隶书……

　　毛广淞就爱啃“硬骨头”，他把工作之余的时间全部利用起来，一心悟“爨”。

　　整整四年，一遍遍临摹400余个爨体字，揣摩着笔意。渐渐地，毛广淞写出的爨体字也如“爨碑”一样用笔方峻，起收果断，有汉碑法度，隶书遗意。

　　光写好这400多个字，毛广淞可不满足。毕竟这300多年，写过爨碑字体的名家大有人在，康有为、潘天寿、弘一大师、郭沫若……毛广淞要找到所有汉字的爨体写法。

　　如庖丁解牛般，毛广淞把400余个爨体字拆开，一个笔画一个笔画的揣摩笔意，练习笔法。横，两端重拙，中间掠笔，有如“一根扁担两头弯”；竖，或重下而轻收如楔钉，或轻下而重收如鹅掌；撇、捺用笔如同“燕尾”；作点则是不规则的三角形，犹如高山坠石……

　　拆字，还要组字。毛广淞一遍遍地组合，对照爨碑，总结着间架结构的规律，哪里松，哪里紧，哪里缩，哪里盈，哪里放，哪里敛……似画，似书。写不好，就撕掉，免得受前字的影响，写写撕撕，直到满意为止。

　　20多年来，他不开电视，少出家门，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与爨体为伴。一笔一笔，犹如仓颉造字。以至于当他的书法作品被当作礼物送给萨马兰奇、施瓦辛格等名人时，他竟然一脸茫然：“他们是谁？”

　　“如果把行书比喻成流动的音符，爨体则是由无数音符组成的交响乐。”毛广淞手中的笔就是交响乐的指挥棒，笔锋所到之处，越来越多的汉字有了爨体。国内最大的电脑汉字库企业北大方正找到毛广淞，表示想为爨体字做字库。毛广淞很兴奋，他看到了梦想成真的曙光。

　　书法作品是繁体字，汉字字库则需要简体字，繁简之变，再次让毛广淞费尽心思。一个“宝”字只有八画，毛广淞要琢磨、书写个把小时，每一笔的粗细长短，空间布局，关联词的整体审视，都要重新来过，虽然辛苦，但他乐在其中。

　　尽管抓紧一切时间，毛广淞每天也只能写出百余字。一笔一笔，拥有爨体的汉字由400余个变成500余个，600余个……直到现在的9000余个。

　　今年9月，北大方正用毛广淞的名字命名他复活续写的爨体字，“毛广淞爨体”与启功体、舒同体比肩，共同进入中国电脑汉字库。两年内，原本只有贵族赏玩的千年古字将走进寻常百姓家。

　　为了复活爨体，毛广淞放弃了很多休闲时间，他不觉得亏。“记住爨体就好，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我们不能丢。”毛广淞提起笔，运笔自如，写下四个爨体字——书道无为。“只有有所不为，才能聚集精力有所作为。”

　　(原标题：复活爨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