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收藏的收藏家——麦克·苏立文与中国现当代艺术
美国加州科尔特马德拉 钟跃英
从欧洲回来数月,其间在鲁迅美术学院美术馆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了两次个人展览。这段时间从美洲到欧洲,再到亚洲,从西方到东方,在文化上的接触、碰撞、感受和回忆,可以说是近年以来在文化和精神上的最大收获。要说最大的收获,还是2012年8月去英国牛津大学拜访了一生研究中国美术史的著名学者麦克·苏立文教授(Michael Sullivan,1919年~)。这次去牛津大学, 一方面是拜访苏老先生,另一方面是捐赠作品给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在我大学同学何为民博士的陪同下,我们来到了苏老先生的住所。让我非常吃惊的是, 这么一位西方美术史界的泰斗, 屋内的陈设却是那样的简朴, 除了到处摆放的书籍,就是墙上和地上陈列着他一生收藏的中国艺术作品。看到苏老先生和他的生活环境, 我的第一感觉是, 他才是当今真正的文人,那种“古代中国式”的文人。虽然他已经96岁高龄, 但依然精神矍铄, 思维敏捷, 对西方和中国艺术现状了如指掌, 看上去一点不像是近百岁的老人。
谈到西方研究中国美术史的领域,不能不涉及苏立文先生。西方的学术界一致认为,苏立文是第一个系统地向西方社会介绍中国美术的人。他所阐述的中国画的发展历史、美学思想和价值特征等,已经成为西方判断中国艺术的重要原则和方法,影响着西方社会和学术界对中国艺术的认识和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西方眼中的20世纪的中国绘画和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他的研究基础上的,被誉为“西方研究中国美术史的领军人物”。至今,许多西方大学的教学课程中仍然使用着他的著作,体现出他在西方学术界的权威地位和影响力。其中,仅《艺术中国》就先后修订四次,更成为耶鲁大学、牛津大学等知名学府沿用多年的中国艺术史入门教材。
苏立文先生1916年出生于加拿大的蒙特立尔,幼年随父母移居英国。1936年入英国剑桥大学学习建筑,1939年他以国际红十字会志愿者的身份前往中国。1940年2月12日,苏立文先生踏上了由利物浦开往中国香港的S.S阿伽门农号货船,历经6周的航行后抵达香港,来到内地后不久,便被安排到驻扎在贵阳的国际红十字会工作。其主要工作是去昆明的铁路接应医疗用品,再负责把这些物资运到中国解放区的医院。在抗战大后方贵阳红十字会的救援期间,苏先生认识了后来与他相伴终生的中国妻子吴环,他的妻子在他一生的学术研究和收藏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正如苏先生本人所说:“是环介绍我认识了许多艺术家朋友,若非如此,我永远只能被当作一个老外。”他还因此获得推荐,成为华西联合大学教授,以及作为博物馆馆长郑德坤的英文助手,并协助郑德坤馆长挖掘前蜀王建墓。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苏立文夫妇在成都和重庆结识了许多中国艺术家,如张大千、傅抱石、庞薰琹、丁聪、吴作人、叶浅予、张光宇、郁风和雷圭元等人,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由此开始走进中国现代美术史的研究道路。1945年苏立文获得了金陵大学语言和艺术史的教职,他开始更加系统地收集和研究近现代中国艺术。
麦克·苏立文的书画藏品 麦克·苏立文的书画藏品苏立文先生对我们说起他一生热爱的中国艺术时,谈到最初他对中国传统绘画的认识非常有限,看到的东西很少,后来通过慢慢地接触和了解,开始认识到中国画的独特价值。为了体验中国传统绘画的表达方式,他跟从广东画家关山月学过国画,也接触了在西方学习艺术归国的艺术家,如庞薰琹、吴作人和雕塑家刘开渠等人。“我和环逐渐与越来越多的艺术家认识了,尤其是庞薰琹、吴作人和丁聪,我们成了终生的好友。他们给了我们许多画。”在那段时间里,他同黄宾虹、张大千、林风眠、关山月等人结为好友,亲身经历和见证了现代中国画的发展和变革。
抗战结束后,苏立文回到英国,他一方面在英国伦敦大学科陶尔德艺术学院、亚非学院、美国哈佛大学等院校学习美术史,另一方面也开始了20世纪中国美术的研究与写作。在以后的60多年里,他先后出版了《20世纪中国美术》《东西方艺术的交流》《艺术中国》和《中国艺术三绝》等著作,这些介绍20世纪中国美术的著作成为西方大学美术史的教材,也是西方世界了解20世纪中国美术的重要窗口,影响深远,他本人也成为西方学者研究20世纪中国美术的权威,成为东西方美术交流的使者和桥梁。
起初,苏立文夫妇并不是想要做收藏家,但伴随研究而来的艺术品的不断丰富,他们的藏品数量越来越多。经过近70年的积累,苏立文夫妇成为享誉西方的中国美术收藏家。在他们的收藏中,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弗里·贺德立(Geoffrey Hedley),他是苏立文在中国结识的好友。贺德立是中英文化协会的官员。那时候他常年奔走于南京、上海、北京之间,向生活困难的艺术家们施以援手,组织青年美术工作者的展览,如1948年在上海举办的黄永玉及其朋友的木刻作品展。同时还将一些青年艺术家送往英国学习,这些青年艺术家也为苏立文撰写的书稿提供资料。1960年,贺德立在伦敦逝世。他立下的遗嘱令苏立文夫妇非常震惊,他把自己所有的中国绘画与木刻作品,除大英博物馆可任意挑选的5张以外,全部遗赠给苏立文夫妇。这使苏立文夫妇的藏品数量极大地丰富起来。如任伯年、夏翚,慈禧太后的画师缪嘉蕙,以及傅抱石、林风眠、溥心畬、齐白石、程颂万、丁雄泉、傅叔达、唐云等画家的作品,都进入到了苏立文夫妇的收藏中。
苏立文收藏现代中国绘画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他的学术研究,而不是像现在的人,仅为收藏或投资。因他与中国现代艺术家之间的友谊,他的藏品不断丰富,如前面说到的,先后得到张大千、黄宾虹、吴作人、庞薰琹、丁聪、叶浅予、关山月等艺术家的馈赠。1950年,苏立文应聘到美国哈佛大学任教,就开始致力于向西方介绍现代中国艺术。1960年以来, 他先后在新加坡马拉亚大学、英国伦敦大学、美国密西根大学和斯坦福大学、英国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等著名学府任教。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他在美国斯坦福大学任教期间,为张大千在斯坦福大学美术馆策展,把张大千的泼墨艺术向西方社会加以介绍。苏立文夫妇与张大千的友谊持续一生。张大千的艺术在西方为人们所接受, 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苏立文先生的介绍和评论。这里,关于他们之间的友谊,苏先生还给我们讲了一段他收藏历程中的故事。20世纪60年代末,张大千从巴西辗转来到美国加州,住在加州中部一个名为“卡缪尔”的海滨城市。在此期间当地一间画廊举办张大千个人作品展,苏立文夫妇前去参加展览开幕式,吴环看中了一幅张大千的青绿山水,私下问画廊老板价格,被告之价格不菲,于是,苏立文夫妇决定买下这幅作品。后来张大千知道了这件事,在吴环生日那天,他通过邮局把画送到了苏立文夫妇手中,这令苏立文夫妇惊喜不已,作为老朋友的友谊,成为一段佳话。
出于专业上的需要,苏立文有意识地收藏中国现代艺术作品。由于他的国际知名度,很多西方收藏家将自己收藏的中国绘画无偿地赠送给他,其中包括像齐白石、傅抱石、林风眠等大家的画作。可以说,他收藏的中国现代艺术作品,在西方世界是独一无二,没有人能收藏到如此丰富的中国现代艺术作品。他把收藏到的中国艺术品在西方社会作学术交流,如在英国的“亚洲屋”——伦顿亚洲协会举办的展览, 向西方社会介绍中国艺术的价值和审美趣味,为宣传中国艺术作出了毕生的贡献。
在苏先生看来,收藏艺术品通常有三个目的:第一个是你喜欢这件艺术品本身;第二个是你喜欢研究各类艺术形式和流派,所以,要收藏一些艺术品用来研究;第三个目的是你购买艺术品是为了投资,预期升值。“第一种方式是最好的,第二种方式我们可以接受,第三种方式不可以接受。”他对于艺术收藏的看法,相对于国内这几年来的艺术品收藏热,以及那些靠收藏艺术品致富的人们来说, 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提示,使我们从当今社会中那种近乎疯狂的收藏状态中冷静下来,去仔细品味艺术作品本身所包涵的文化价值和审美内涵。
苏先生对于中国近几年来艺术市场的火热也深有了解。几年前一家拍卖公司曾几次说服他,要他把收藏的作品拿出来送到拍卖市场,被他拒绝。他说:“我们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卖这些艺术作品,这些艺术品见证了我们与中国艺术家的友谊,以及历史和文化的交流。”他已决定把一生的收藏全部捐赠给牛津大学的阿什莫林博物馆,该博物馆特地为他开辟了一间题为“麦克·苏立文画廊”,集中展示苏立文夫妇一生的收藏。
在与苏老先生的交谈中,我感受到这位西方学者对于中国文化的由衷热爱,他收藏的诸多艺术作品,以及与现代中国艺术家之间的友谊,这一切都见证了中国现代美术运动的发展历史。为表彰苏先生对现代中国文化发展的贡献,2009 年北京友好传承文化基金会在北京的“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为他颁发“友好贡献”奖,以感谢他65年来对中国现代美术的历史价值、文化内涵、学科发展以及社会传播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老照片:张大千苏先生总是对人讲,加拿大是他的出生地,英国是他的成长地,美国是他的工作地,而中国则是他的精神家园,是他魂牵梦绕的文化故乡。他说:“我始终认为我与中国的联系,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我的美籍母亲对中国诗人诗中所描写的意境有着强烈的爱慕和向往。当我最终与美丽的中国女孩环结婚后,我的母亲非常喜欢她。”在颁奖会上他说:“我想告诉大家,被邀请到这里来,有这样的荣誉,对我而言是非常惊喜和荣幸……在过去的60年中我享受到了特别的优待,见证了中国艺术与中国文化的发展,从二战、内战的混乱,到1949年新中国的建立,到八九十年代,我见证了中国艺术的巨大发展。”他与我们谈到了与齐白石、丁聪、庞薰琹、吴作人和张大千等艺术家的交往故事。从他谈到的与众多中国艺术家的轶事中,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重新审视中国现代美术的发展历程。
我们当天的谈话结束,苏先生好似意尤未尽, 他亲自开车带我们去餐馆吃午饭, 饭后回到他的寓所, 又兴致勃勃地把他珍藏的张大千作品集拿出来让我们欣赏。这套张大千作品集,是张大千20世纪70年代居住在美国加州时,与旧金山一家出版印刷公司合作的尝试,作品是画在石板上, 然后有限印刷。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张大千的这些作品,可以看出,早在70年代,张大千已经开始探索中国画表现的各种方式和可能性。而张大千的泼墨泼彩绘画, 恰是他在美国加州居住时创作的结晶, 在我看来也是张大千一生中创作的最高境界的体现,张大千开创的这种泼墨绘画, 其影响力一直延续到今天中国画创作。所以,在苏先生早年撰写的一篇文章中, 他曾经提到:”在现代中国画发展过程中, 产生出诸多具有改革精神的艺术家,在这些具有创造精神的艺术家中, 一部分是生活在中国内地的艺术家, 另一部分则是生活在海外的艺术家,像张大千、曾幼荷及王季迁等。”而海外中国艺术家的探索创新,在西方社会被人们所认识和接纳,可以说与那些像苏立文先生这样的学者的研究、介绍和推广有着直接的关系。如20世纪70年代台湾刘国松等人的“五月画会”,香港吕寿昆等人的现代水墨画,都得到了这些西方学者的大力支持和在理论上的肯定。从这一点上来说,现代中国艺术的发展,是一个全方位的发展状态, 既有国内艺术家和理论家的探索实践, 也有海外那些热爱中国艺术的西方理论家和学者,以及居住在海外的那些默默无闻的艺术家的探索和实践。他们为弘扬中国文化作出了不懈的努力和贡献,西方社会也是通过他们的作品来认识现代中国艺术的。
近年来,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在助手们的帮助下,苏立文先生于2009年把自己的毕生收藏整理出版了《现代中国艺术——吴环与麦克·苏立文的收藏》一书。2012年9月“苏立文与20世纪中国美术”研究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开幕,该展全面展示了苏立文夫妇毕生收藏的近代当代中国艺术作品。
(本文作者系鲁迅美术学院客座教授,旅美艺术家,美术理论家)
责编 李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