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银兰、凌利中先生的《“从法帖中双钩”——析〈刘锡敕〉〈功甫帖〉墨迹钩摹的性质》一文将晚近不为大众所知的《刘锡敕》推上前台。然而,《刘锡敕》这一名称是否确切?从文献学角度看,苏轼起草的这道敕书并非“刘锡敕”,其首行“敕承事郎刘锡”六字也非原文所有,而是后人变乱文字的结果。这给辨别墨迹真伪提供了新的着眼点。
艾俊川
1月2日,《中国文物报》刊发了两篇与《功甫帖》有关的论文,使围绕这一苏轼墨迹真伪的辩论白热化。其中钟银兰、凌利中先生的《“从法帖中双钩”——析〈刘锡敕〉〈功甫帖〉墨迹钩摹的性质》一文,不仅给出了《刘锡敕》和《功甫帖》墨本均系根据拓本钩摹伪作的结论和论证过程,也将晚近不为大众所知的《刘锡敕》推上前台。
现藏上海博物馆的《刘锡敕》,并没有苏轼署款,但自卞永誉(1645-1712)《式古堂书画汇考》著录以来,一直被认为是苏轼的手迹,在清代曾数次摹刻入帖。其中最早的是成亲王刻《诒晋斋摹古帖》,也是钟、凌二先生视为最能传神的拓本。直到近数十年,始由徐邦达先生指出《刘锡敕》系明人伪本(《古书画过眼要录》第228页,湖南美术出版社,1987)。徐先生复于《故宫博物院院刊》1992年第2期发表《苏轼<宣德郎刘锡敕草>一页》,认为该帖系北宋神宗朝以来台省中学习苏书之人的作品,被后世附会为东坡手迹。
这些研究各有所长,但均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即《刘锡敕》这一名称是否确切。从文献学角度看,苏轼起草的这道敕书并非“刘锡敕”,其首行“敕承事郎刘锡”六字也非原文所有,而是后人变乱文字的结果。这给辨别墨迹真伪提供了新的着眼点。
我们先根据影印本,看一下墨本《刘锡敕》的全文:
宣德郎刘锡 元年一百四岁可承事郎诏。臣上。
敕承事郎刘锡:尚齿教民,三代之义。咨尔百年之故老,乃吾六世之遗民。自非吉人,莫享上寿。张苍事秦柱下,而至汉孝景;思邈生隋开皇,而及唐永淳。古有其人,乃今亲见。何爱一命,慰其子孙。特进尔阶,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大字68字,小字36字。钟银兰等认为首尾的小字是书史填写的,大字才是苏轼所书。标题“刘锡”二字下有两个空格,如何解释,且看下文。
这道敕草虽然没有署名,但可以确定是苏轼的作品。《苏轼文集》卷三十八“制敕”有一首“刘元年可承事郎敕”,全文如下:
宣德郎刘锡永父元年一百四岁可承事郎
敕刘元年:尚齿教民,三代之义。咨尔百年之故老,乃吾六世之遗民。自非吉人,莫享上寿。张苍仕秦柱下,而至汉孝景;思邈生隋开皇,而及唐永淳。古有其人,乃今亲见。何爱一命,慰其子孙。可。(第3册,1073页,中华书局, 1986)
与《刘锡敕》相校,《文集》里这篇敕文除了题目在空格处多出“永父”二字,首行敕赐对象为“刘元年”,“臣上”、“可”等固定模式文字不同,文中有个别异文外,二文总体上是一致的。而“刘锡”、“刘锡永”和“刘元年”又紧密关联,所以《刘锡敕》与“刘元年敕”其实是一篇文章。
《苏轼文集》的整理者孔凡礼先生在文后有一段考辨,文理有些欠清楚,现将有关论点撮述于下。
一是《东坡七集·外制集》与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都收入了“刘元年敕”;二是不同集子中,一百零四岁老人的名字也不同,有的叫“刘元年”,有的叫“刘元”。孔凡礼倾向于叫刘元,他是对的;三是比较了“刘元年敕”与《式古堂书画汇考》所录《刘锡敕》的异同,论证这道制敕是颁给刘锡永之父的,而不是给“刘锡”的,《汇考》的文字有误。
《东坡七集》和《经进东坡文集事略》都成书于南宋,是较早的苏轼文集。这说明“刘元年敕”即《刘锡敕》是一篇可靠的苏轼作品。那么为何会出现两个不同的篇名?
元祐元年(1086)三月十四日,苏轼担任中书舍人,负责起草制敕。孔凡礼《三苏年谱》考出苏轼草拟这道敕文的时间,是在当年四月十八日乙巳,根据则是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的当日记载:“宣德郎、知安化军诸城县事刘永锡父元,年一百四岁,特与承奉郎致仕。”(第26册,9105页,中华书局,1992)《续资治通鉴长编》取材于官方史料,真实可靠,记载赐官刘老人之事又特别详细。老人名“刘元”,其子名“刘永锡”(与《文集》的“刘锡永”互乙,不影响本文的分析),敕封的官职是“承事郎致仕”。在这个事件中,根本不存在一个叫“刘锡”的人,更不可能把颁给刘元的敕文写上“敕刘锡”。
所以说,世间本无“刘锡敕”。
那么,如何解释《刘锡敕》中出现的“敕承事郎刘锡”六字?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苏轼的这张敕草在收藏流传过程中破损,残缺了若干字。标题“刘锡”下面的“永父”缺失,正文首行“尚齿教民”之上的字也缺失。后来修补的人从标题中根本看不出有两个人名,只能看到一个“刘锡”,就按惯例把他补写到“敕”字下面,造成原件不可能发生的错误。而标题的缺字由于没有参照,就一直保留空格。
不管原因如何,“刘锡敕”的文字错乱说明它经过破损和补写。这就可以用来鉴定现存墨本的真伪了:如果所有的字都写在一张纸上,它只可能是一个摹本;如果写错的字及空格是在修补处,则它有可能是修补本,但是否苏轼真迹是另一个问题。
《式古堂书画汇考》的著录文本,《诒晋斋帖》的摹刻底本,用的都是这个经过变乱的“刘锡敕”,说明其残损发生在很久之前。我们不知道原帖残损程度如何,也无法知道还有哪些字是修补或描摹过的,以及刻石的底本根本就是一个摹本。因此,研究“刘锡敕”拓本,应该把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
(作者系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