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琦
黄公望说倪瓒的画是“砚坳疑有烟云贮”,这诗句写得诱人,也写出了读倪瓒画的感受,只是当人们遍观倪画后会发现:倪瓒从来没有画过烟云。说倪画是“砚坳疑有烟云贮”便不是对画的实评,而是诗评了。
黄公望的“无中生有”,固然是其诗人情怀使然,倘若不是倪瓒的画中,有这么一层意思,那么这诗句也就索然寡然了。高手与逸士的这种过招,或许就是艺术的至高境界了。
倪瓒有这样的魅力,不仅能让同时代的黄公望于无看出有,更让后来者董其昌佩服无比。在深谙画史的董其昌眼中,历代大家各有其长,均可师法,唯倪瓒不可学。因为连沈周这样的一代画坛领袖也学不像,董其昌自然有义务告诫来者。不过,他也只是说说而已,翻开董其昌的画册学倪仿倪随处可见,再清醒的认识都抵挡不了魅力的诱引。
或许也只有动手学过临过之后才会有如此真切的感受。
1992年,有幸参加了在无锡举办的倪瓒生平艺术及其影响国际学术研讨会,不仅对倪瓒的绘画有了更全面的了解,也有了更真切的感受。为了保证这次会议的学术研究,主办单位无锡市文联不仅联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倪瓒画集》,还拿出了无锡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倪瓒的《苔痕树影图轴》。尽管这件作品算不上倪瓒的至精品,却为与会者提供了一次在没有任何遮护情形下直面观赏的机会,更为难得的是还有谢稚柳、刘九庵、傅申等前辈面对原作的评述。
面对原作可以直观地感受笔墨的精致,体会画家用笔时提按顿挫,这是欣赏的关键,也是鉴定的根本。
倪瓒笔墨上的精致,令观者击节赞叹,对于试图临仿的人来说,领受到的却往往是一份拒逐令,不可学,学不来。
笔墨上的不可学,在倪瓒这里还只是一个方面,画面经营位置上的单调,是不可学的另一方面。倪瓒的画在构图上,其个性之鲜明突出,大抵可以用“注册商标”来形容或概括,这便是倪氏独有的“一河两岸”式,平实而论,称倪瓒画是“一河两岸”式是十分宽容的,若依西洋的标准来论,那倪瓒就是一生只画了一幅画,其余都是在自我摹仿。所以,我一直以为,所谓风格,其实就是不断地自我重复(或者说摹仿);所谓流派,当然也就是一群人之间努力地相互摹仿。当然,这是西方观念。
不过在这里倒也显出了东西方欣赏审美上的差异,西方注重的是图形,而我们欣赏的是笔墨。所以中国画可以不避旧稿。于是倪瓒的不断重复,不但没有遭到质疑和指责,相反成了山水画史上的典范。因此,即便是面对同一幅画,持有的标准不同,关注的对象也不同,得出结论自然也不同了。承认这种差异,方能看到不同文化语境中的艺术特色,并且也是对不同文化的尊重。
单一的图式,精致的笔墨,使倪瓒成为一代大家。而这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笔墨。笔墨是毛笔运行的痕迹,是线条,更是心绪情怀;因此,笔墨又不仅仅是毛笔运行的迹痕,不仅是线条,还是纤致敏感的心源发露呈现的途径。唯有如此,“书如其人”、“画如其人”的古训才能成立。
于是,心源的涵养也就成了关键,所谓胸有成竹、功夫在诗外,其实说的都是心源。因此,文人画独霸画坛,其根由正在心源。如若要探寻这营造出活泼泼画面的心源,唯一有效的途径是构成画面形象的笔墨线条。在线条的徐疾、提按浓淡中感受无限生机。
心源藏在画面背后,是无;这无,因着笔墨而为有。于黄公望的“无中生有”便得到了落实。
倪瓒的画面上没画烟云,倪瓒的砚坳里也没有贮烟云,但是,意思到了。而黄公望要说的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如此,中国画便有意思了。于是,意在笔先,就不仅是对画家而言,也是对观者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