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原
今天的一些书法家,在面对书法国际化问题时存在根本性的误区。一些人之所以提出书法国际化问题,乃是因为怕中国文化和中国书法受到西方文化的侵蚀。此种论调从上世纪80年代(乃至更早)到现在,一直甚嚣尘上。表面看似乎表现出了一种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负,实际上恰恰是一种文化自卑。正因为不自信,所以才要不断向西方输出。所谓的输出,其实也只是一种一厢情愿。要知道,中国的书法家在面对西方人对待中国书法问题时,表现出一种矛盾:一方面认为西方人根本不懂中国文化和中国书法,但另一方面,既然认为西方人不懂中国文化和中国书法,又为什么要向他们输出呢?此种矛盾既是心态的矛盾,也是逻辑的矛盾。之所以出现此种矛盾,乃是因为我们自己骨子里本有的一种狭隘的偏激的民族主义或民粹主义情绪在作祟。很多书法家都把自己当文化人看待,可是在面对文化问题时却表现得很幼稚。
曾经有一位很牛逼的书法家跟我聊天,不经意谈到他带领中国书法家去欧洲访问,表现出某种感叹和自豪。感叹的是,他说他找遍了西方,都找不到一位能和他对话的人物,因为西方人根本不懂中国的书法和艺术;而正因为他认为他打败了西方人,所以觉得无比的自豪。我当时听了就心里苦笑。我心说:你去西方找的是什么人对话?如果找的都是些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人,当然你是赢家了。可事实上,这位很牛逼的书法家连西方一流的中国艺术史学者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去和别人对话呢?西方的一般人物当然不能和中国对话,但是西方一流的中国艺术史家却是中国一流的艺术史家所不能及的。
所以,我建议中国的书法家还是不要盲目地输出所谓的书法的好,好的文化也根本不需要你去主动输出,人家自己就会来取。中国人对西方其实缺乏本质的了解,尤其是不了解西方人对中国文化和艺术认知的程度。其实从中古以来,西方人对中国文化和艺术的学习是中国人远远不能及的。中国文化的精粹都曾被西方人纳入了自己的学术与文化视野之中。远的不说,就拿包括敦煌写经书法在内的敦煌学研究来说,敦煌学的发源是在日本、德国、英国等国家,世界一流的敦煌学专家都在西方。在英国的大英图书馆设有专门的东方学部和敦煌研究中心,在德国柏林有东亚艺术博物馆,专事于东亚艺术馆藏文物的整理与研究。日本就更不必说了,日本的中国学研究影响到了西方国家,当然也包括书法史研究,日本的史学泰斗,比如内藤湖南、西岛慎一、西川宁、中田勇次郎、青山杉雨、杉村邦彦等,都是中国书法史和汉学研究的权威,其书法史学研究及对中国书法的了解与认知,连很多中国的书法史学家也得景仰三分。日本不但深入汲取中国书法的传统精髓,而且在书法的现代性拓展上,也曾一度走在国际前列,而且直接影响到了中国的现代派书法。中国人不能正视这一点,就不能正视自己的书法和文化。如果我们连人家最顶尖级的人物都不知道,又如何去和别人交流?
中国的书法家非常自豪甚至自负,认为只有中国才有汉字,西方人不认识汉字,不使用汉字,所以他们不懂中国的书法。可是,中国的书法家恰恰忽略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不是只有中国的汉字才能成为书法艺术,西方的拼音文字也可以成为书法艺术,不单西方,全世界所有的文字都可以成为书法艺术。印度梵文、伊斯兰教文字、西方拼音文字、古埃及象形文字、中国彝族符号文字,都可以成为精美的书法艺术。当然,汉字书法艺术有其保守性和规定性,它的审美特征是西方拼音文字所不具备的。但是,汉字书法艺术又的确是西方拼音文字可以借鉴的。所以,中国书法艺术的国际性的确存在,全世界的文字书法都可以中国书法化,中国书法中的线条可以为全世界文字书写提供借鉴。如果中国书法要探索未来的走向,那么这是一个很好的出路。不是要让中国书法拼音化、西方化,而是可以让西方拼音文字书写中国书法化。中国书法中的线条美感,可以供西方拼音文字借鉴。这是一个涉及书写美学的重大理论命题,不在这里详细讨论。
但我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这个问题和我们一般所认为的中国书法国际化,完全是两回事。我们一般所认为的中国书法国际化问题,只是要一味地将中国的汉字书法强加到西方,让西方人都使用汉字、书写汉字,将书法政治化,将文化政治化、对立化甚至战争化。这是一种很愚蠢的极左政治思维。西方文字消灭不了中国书法,中国书法也取代不了西方文字。争论东西方文字艺术谁高谁低及谁侵略了谁、谁被谁侵略了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一种文化霸权思维。我们不要简单盲目地认为西方的文化霸权和文化殖民,不要去管别人怎么样,关键是要看自己怎么样。如果我们自己做好了,不用我们输出,人家主动都会来学;如果输出去的都是些垃圾,那么你硬塞给人家,人家也不要。如果当代书法的水平直线下降的话,那么,用不着别人来毁灭,我们自己就被自己毁灭了。清末,中国的几个伟大的书法家如康有为、梁启超、杨守敬、罗振玉等,他们对日本人曾一度影响很大。如果中国现在能出几个像这样的人物,不用我们去国际化,人家自己就主动找上门来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