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东美术界,郭莽园不混画坛,也从不在任何一级美协任职,他自称活到72岁,从未在公家那里领过一分钱。他既画人物,又画山水、花鸟,完全不受束缚。他拜过师,学过画,但他自认为是野生的,并以此为幸事。
这样的江湖高人,跟现在的院体画家实在有着太多的不同。对此,广州画院院长方土的说法很有意思:“其实现在的江湖上,很多都是找不到自信的一帮人,怕别人说他们不够院体,所以一个劲地跑到美院进修,后来慢慢地,江湖上的高人就不多了。”话虽如此,但现实仍然是,在市场价格和艺术价值不能等同的现状下,职务和职称还是成为了引导收藏的一根指挥棒。
文/图 羊城晚报记者 许悦 实习生 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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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体画和民间画有何区别?
主持人:近一段时间,广东美术界对“文人画”的讨论很多,在强调文人画的人文情趣与文化意蕴的同时,与其相对应的“院体画”似乎被看低了。应该说,文人画和院体画都是中国美术史上的两座高峰。
院体画得名于宋代翰林图画院,古代画院发展至此最为完备。出自画院作家的作品,反映了最高统治者的审美标准,所以被称为院体画。发展到现在,“院体”这一称谓所指已经有所不同,院体画家现在一般指的是哪一类的画家?
郭莽园:我们现在说的院体画和古代的院体画有所不同,以前的宫廷画院是直接从民间选拔最好的人才,画院不负责培养人才。现在的院体一般指的是各种美术学院,在这种教育模式下培养学生的都叫院体。
以前,中国画的传承都是“以师带徒”,这是唯一的途径。1912年中国现代第一所私立美术学校——上海美专出现之后,就慢慢开始有学院了。
主持人:古代的院体画命题的比较多,因为要满足皇家的追求,发展到现在,就变得比较多元化了。现在的院体画家,其创作特点跟自由画家有何不同?
方土:区别太大了,就好像我们小时候是吃咸菜、萝卜干,现在的小孩是吃肯德基、麦当劳。我们现在越来越怀念咸菜、萝卜干,就说明了早期的学习、最初的导入是很重要的。院体画的导入主要就是造型艺术,再嫁接笔墨的时候,所有的笔墨都附在了形式上,令笔墨让位了。
而江湖上的自由画家,他们的笔墨造型是独立的,是形式附在笔墨上,这和院体画家刚好相反,这是一个最大的特点。
第二个特点是内容方面。民间追求诗情画意,花鸟追求趣味,山水追求意境,人物追求传承,但是到了院体就不一样了。在花鸟画方面,齐白石虽然不是院体画家,但后来嫁接了一点,这从他95岁高龄时为庆祝国庆而创作的作品《祖国万岁》可以看出来;又像关山月画的红梅,他赋予梅花的意义就和古人不一样;到陈永锵、方楚雄,他们已经进入了院体的范畴;到了我自己的画,也有了另外一层内涵,这种内涵和古代的内涵就更加不一样。
山水画方面,李可染的名作《万山红遍》、石鲁的《转战陕北》,都是以院体为特点的,人物画的主题就更加明确了。
其实现在江湖上,很多都是找不到自信的一帮人,怕别人说他们不够院体,所以一个劲地跑到美院进修,后来慢慢地,江湖上的高人就不多了。而且我觉得,江湖高人与业余画家应该是有区别的,不是说我领工资就是院体,不领工资就是江湖,其实不领工资的人有的也在追求造型。
郭莽园:院体和民间的区别,主要是“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文艺为政治服务”这一理念产生的产物。建国前,上海美专毕业的学生都画花鸟、山水,但是建国后,却变成了一定要画革命题材。素描对我们这一代画家的影响太深了,想丢都丢不了。对我来说,打开一张写生画板,如果没有光、没有影,没有实实在在的事物让我描绘,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画不出来。而传统的中国画家不一样,他们靠的是想象,这就是中西艺术最大的区别。
所以不管有没有领工资,只要是美院这套体系培养出来的,都叫院体。传统的中国画是以线造型,而西方教育都是以型画型,从光影素描到结构素描、意象素描,都是从型到型的解释。这和传统“以师带徒”培养出来的不一样。如果说要用什么来区别民间和院体,我就看他的造型,看他的表现方法。
方土:以前画画更属于一种谋生技能,所以一直是师傅带徒弟。中国传统绘画最初是从谋生出发,最后才慢慢转变成为一种职业、一种理想、一种追求,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把它纯粹职业化了。这之后还掺入了很多社会、时代的因素,所以慢慢地民间的和职业的就分开了。这种区别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很明确,现在慢慢地明确化了。尤其是在中国画引入造型艺术,受到西方绘画教育的影响之后,一下子就把整个传统绘画“师传”的模式给打破了。院体绘画以西方的造型艺术作为标准,我们本来的传统绘画,反倒变得“江湖”了。
以前拜师学画要先看两个月大门
主持人:在广东美术界,说起民间画家,很多人第一时间会想起郭莽园老师。听说您的求学就是传统的师带徒模式,这是怎么样的一段经历呢?
郭莽园:先谈谈我的经历吧,我家庭出身不好,读到初中就没书读了,所以在初二的时候,我就开始卖书、学刻章了。但那个时候我不喜欢中国画,老师要我画中国画,我不跟他学。有一次我看到苏联的西洋画,非常激动,就想学西画。那时候有一位画家叫赵一鲁,是潮汕地区第一个画油画的人,他跟一个法国的画家学过西画。我先是自己买了两本书,一本是《素描教学》,一本是《业余美术家教材》,偷偷学了三年素描后,画了一幅头像给赵一鲁老师。
老师看了之后很感动,就收我为徒。但到了1972年的时候,我来广州看了一个外国的名画展览,展出的都是复制品。我回去之后就和老师说,我不想学西洋画了,我们没有这个土壤。老师就说,那你学中国画吧,你会写字、会作诗、会刻章,学中国画再适合不过了。所以后来我就一边帮老师打工,一边画国画。从1972年到现在,我再没有拿过油画笔。我慢慢地丢掉了西方的这种造型,因为我觉得要画国画,绝对会印上中国人的痕迹,慢慢学会了用记忆去观察,用心去理解。但是我把西洋画有用的部分,比如色彩吸收了进来,这就是我整个的学习过程。
主持人:以前的老师都是手把手教的吗?
郭莽园:我拜过三位老师:陈半醒、赵适怀和梁留生,虽然都没有写帖子,但是老师都把我当儿子,老师临终时我都像儿子一样披麻戴孝。就像赵适怀老师,他从来不收徒弟,突然见到我,觉得我素描画得很好,字也写得不错,就收我为徒了。我的三位老师都没有收过我一分钱,但是老师的要求非常严格,老师真的是为人师表,太完美了。
我跟老师学画画的时候,老师在画画,我就坐在旁边看,老师去午睡,我就开始自己画画了。晚上老师点起煤油灯读古文,我就在旁边听,碰到不理解的就问老师。第二天,老师5点钟就起床读书了。而美院的教学,老师对学生的教育就只有上课那么一会儿,我们是每天跟在老师身边。
方土:以前有的师父带学生,先让学生看两年大门,这时候学生会觉得这是师父在剥削学生,其实师父是在考验学生,聪明的人就能学到礼仪。两年过去了,师父允许学生进入画室的大门了,但是进来之后,却是到茶几那儿待着冲茶,这期间师父要让学生学什么呢?其实这时候学生能观察到师父的一些行为,什么时候画画,什么时候喝茶,这里面都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学的。这样再过两年,就可以靠近画案了,但仍然不是教画画,而是让学生磨墨、檫印章、裁纸。这样差不多又有六年过去了。在这个过程中,学生可以偷学到师父的很多东西,如果真的老老实实只是磨墨、裁纸,那这样的学生不教也罢了。所以学东西就是这样,有时候并不需要一本正经地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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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画家越来越少了
主持人:方土老师,现在艺术界一些人对江湖画家不屑一顾,您为什么反倒很肯定江湖画家?
方土:我们到农村一看,越偏远的地方就越好客,越真情。你看我收藏的很多民间艺术,它们的生命力很强,因为它们根植于土壤,就像一些民歌,谁创作的没人知道,但却能一代代传下来,这就是民间的精华所在。
我们老祖宗创造的很多东西,已经很经典了,尽管临摹就是了。就好像我喜欢收藏的圈椅、竹竿椅,你想改造一下都觉得难受。我们以为西方国家老在搞创造,其实他们也很尊重传统,比如西装,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多大的变化。而我们中国是所有的东西,不管合不合理都变了,变到最后甚至需要外国人来提醒我们。就像北京奥运会的会徽“舞动的北京”,体现了中国的传统艺术形式,但刚开始评委们并没把票都投给它,后来评委里有两个外国人说,这才是你们文化的符号,我们这时才反应过来。同样的道理,有些江湖画把自己的本真去掉了,对自己的文化不自信,所以才得不到人们的尊重。
主持人:但现在的民间画家数量已经屈指可数了。
方土:这和整个社会的变革有关系,江湖上种种的传统画为什么慢慢边缘化、甚至消解,这里面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艺术是需要嫁接的,江湖里面就少了一些嫁接的元素,但是正因为少了嫁接,在不断锤炼之下,根本的东西才能形成一种对抗。这有点像对传统礼仪的认识,我们到了庙里面才能感受到这种规矩的力量。要比较民间和院体,一种是强化中国画,强化笔墨,一种则是弱化笔墨,优点是强化了表现力。
院体和民间各有优势,只不过现在江湖的人少了,院体的多了。我们突然觉得江湖民间的有味道,就像我们本来觉得散文诗才好,后来发现格律诗还是很有味道一样。
我们传统的中国画,是从小拿毛笔,经过很多年的基本功训练后才开始画画。现在的美院教育,考完素描就拿起毛笔画中国画,这个过程才三四年。这就是为什么学素描的画不过传统,因为没有得到传统笔墨线条的精髓。
主持人:一直说美院对人才的培养是比较系统、全面的,但这也不等于说民间的传承就没有系统。院体和民间两种系统教出来的学生,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方土:传统师带徒的模式有点像现在教授带研究生,甚至比现在带研究生还要严格。现在的研究生教育弊病就是要先过英语关,我看中有才气的学生,只要英语过不了关,也上不了美院。而师父挑选学生更多的是注重天资和天分。虽然美院的教学体系的确存在很无奈的地方,但话说回来,也只有考试这么一种方式,才能够先淘汰掉一些人,但也势必伤害了一些天才,最后的结果,就是最好和最差的学生都被淘汰掉了,这种制度就是保住了中间的一批人。
主持人:师带徒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因材施教,但能够教的学生也相对少很多。
方土:对,但是也可以说是无限。就拿高剑父来说,为什么他的学生能达到120多人?因为那时候的拜师有几种方式,一种真的是进了家门,还有一种,像杨之光,18岁左右见了高剑父之后,高剑父影响了他一辈子。一个高剑父就能影响整个岭南画派,现在美院每年有那么多人毕业,但每个人毕业了就能成为画家吗?这种普及教育也不见得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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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价格和艺术价值是两码事
主持人:齐白石来自民间,黄秋园也是来自于民间。我们的画院画家,好像都是美院毕业的,有没有可能在民间选一些高手进入画院呢?
方土:其实北京画院已经开始做了一些尝试,今年他们吸收了一个山西画家,这个人没什么文凭,但他自己编书、画画。我们广州也有这样的人,但如果画院要招人,标准的制定很困难。就像美院招生需要借助考试制度,画院招人也是一样。
我觉得是金子一定会闪光,现在的社会信息透明,绝对不会埋没一个天才。因为天才的成长不一定非要在画院里,还有很多途径,比如全国美展、联展、个展。关山月当年到西北写生也不是公派的。如果一定要到一个平台才能发挥作用,这种人在其他地方也不见得会怎么样。
主持人:现在这个社会,讲究的就是平台,很多人玩收藏先看艺术家的职务、职称,只有这些才有市场。
方土:一个艺术家如果只是为了这些而画画,我觉得根本不能把他列入艺术家的队伍。而且不是说进了画院就有了市场,很多人还要靠带课来维持创作的基本开销。
主持人:对于这些职务产生的市场效应,我们还是看不懂,到底是市场推动了艺术发展,还是艺术推动了市场发展?
郭莽园:在市场上,如果画家有个职称、背景,画作的价格的确会高一点的。我非常明白,市场价格和艺术价值是两码事。对我自己的评估,我还是比较客观的,我非常高兴能够生活在这个年代,我能靠我的这点爱好养家糊口,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的画能不能卖出去,值不值钱,我的心里很平静。
方土:傅抱石一辈子都没卖出去几幅画,最后还是徐悲鸿自己掏钱买了他一幅画,但现在谁都不会质疑傅抱石的艺术水准。我觉得衡量艺术家,不能用市场来衡量他成不成功。有些人的创作,刚好是迎合了市场,就和服装一样,有些服装设计师,他们的设计是供给时装大赛的,这些设计师的市场可能不怎么样,但是大家都承认他的设计。有一批艺术家,不管是江湖的还是院体的,只要有执著的艺术理想,最后都会得到社会的尊重,不会因为他们的作品有没有市场,而去衡量你的成就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