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风
大艺术家吴冠中是性情中人,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但是作为一名艺术家,他的感情更为丰富细腻。同时由于心理和生理的个体差异,吴冠中还有独特的情感和思绪。全面观察和研究吴冠中的情感世界,有利于我们加深对他艺术和人生的理解。
吴冠中常说,艺术创作要经历痛苦,没有痛苦出不了好作品。痛苦是艺术家的主要感情。艺术家把美送给大众,把痛苦留给自己。
吴冠中所说的痛苦主要指的是精神的痛苦而非肉体的磨难,肉体的苦痛可以忍耐,也可以克服,精神的痛苦却如影随形,刻骨铭心。
他要求自己的作品有新鲜感,有个性语言。重复制作不是创作。如果有了失败的作品、雷同的作品就要及时销毁,以免流传人间,贻害公众。撕画,就像亲手杀死自己的残疾儿子一样痛苦——那也是自己的血肉呀!
当灵感不期而遇,画家心中的意象绮丽无比,但是一旦挥毫作画,觉得人间的造型手段笨拙无力。“心中有美画不出”是画家最大的苦恼。
严格地说,画家创作中的磨难,还算不上是痛苦,只能算苦恼。精神的痛苦和折磨才是最难熬的。
他当年抛弃富贵回国,本想大展宏图为国效力,却不受欢迎。又遭批判,政治上不被信任,数年之内换了几个单位。工资微薄,生活贫困,老父饿死,自己重病。“文革”中有六年被剥夺了作画的权利,浪费了一个画家最宝贵的生命。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画家有了自由创作的权利,生活水平也节节提高。按说应该没有痛苦了。但是吴冠中又遭遇到新的痛苦。由于讲真话敢批评,他树敌不少。为了迎战,只能横站,分外吃力。有人表面友好,实际把他当唐僧,都想吃他的肉。他以诚待人,但有人心怀叵测,或中伤,或造谣,或歪曲,使人防不胜防,不寒而栗。有人求画,却拿到市场卖高价,令人寒心。他愤懑、无助、伤心,心中苦闷无处诉说,只能躲进画中桃花源。心中越是痛苦,艺术世界越是甜美。吴冠中最有资格说:没有痛苦出不了好作品。
吴冠中成名之后,粉丝无数。每有活动,记者前呼后拥,媒体如影随行,俨然成为中国文艺界的风云人物。但是吴冠中却说他孤独。
何谓孤独?事业上没有志同道合的战友,身边没有生死相托无话不谈的知己,家中没有琴瑟和弦的伴侣,只要缺一项,人就会觉得孤独。其中知己尤为重要。吴冠中只有两个知己:朱德群和熊秉明。朱德群把吴冠中引进艺术王国,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吴冠中。抗战逃难,吴冠中丢了钱,朱德群把自己的钱拿出来两人合用。熊秉明与吴冠中无话不谈。为了商议回国之事,辩论到深夜。吴冠中回国后,熊秉明孤单单留在法国,给自己住的房屋起名“断念楼”,断了回国的念想。几十年后恢复了联系,在巴黎和北京几次见面,他们之间的沧桑感慨,是外人无法想象的。吴冠中称:白头宫女话玄宗。吴冠中每有新作必先给熊秉明看,熊的评论总是最到位。可惜,两位挚友常年住在国外,到了晚年,垂垂老矣,都走不动了。熊去世后,吴痛心地说:“秉明去世太早了。”他们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朱德群患老年病,
这世上能理解他的人都没了。想到生命将尽,来日无多,能不感到悲凉?
当年吴冠中回国,严酷的政治环境压得他不敢讲真话,讲心里话。他没有知心朋友。吴冠中有许多学生,师生关系很好,但是终有差别,不能无话不谈。他的老妻与他风雨同舟,但是由于文化的差异,夫妻达不到夫唱妇和心心相印的境界。像梁思成林徽因那样的神仙眷侣世上有几对?
吴冠中到了晚年,体弱多病,朋辈凋零。为了老伴养病,断绝与外界联系。白日枯坐家中,深夜孤眠难耐,思潮汹涌,夜不能寐。回想自己一生,孤军奋战,空怀壮志。被人暗算,频受冷箭。心中之怒翻腾,不平之怨填膺。他忧中华民族之命运,悲画界难治之顽症,深觉命运之无常,时光之无情。生命将尽,心却不死。纵有凌云之志,却无缚鸡之力。他感慨:走向众人,他孤身一人;离开众人时,还是孤独一人。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吴冠中及家人过着艰苦的生活。仅凭微薄的工资,要养活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还要接济乡下的父母,困难可想而知。全家人挤在后海大院里窄小破旧的百年老屋。
八十年代后,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人民生活富裕了。一些画家靠卖画而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吴冠中的生活也得到改善。他离开住了几十年的后海小屋,搬进了楼房。
凡是初次去吴家拜访的客人,在跨进房门的瞬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房子只是一套简陋的小套间。没有豪华的装修,家具老旧,没有专门的画室,只能在斗室作小画。后来,儿子帮他买了一间房,有几十平米,吴冠中走四十分钟去作画。他很满意,总算有大画室了。
吴冠中不是不懂享受。出国办展览,参加授勋仪式,他也西装革履,好吃的菜,他也喜欢。但是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压制享受的欲望,甘于简朴的生活,以致简朴成了生活的基调。
吴冠中简朴,不是为了惜财,而是为了惜时。他常说,画家是痛苦的职业,不经历痛苦的磨难,出不了好作品。画家生活得太舒适,养得胖胖的,就会慵懒,不思进取,安于现状,虚度时光,迷恋红尘而钝于思想。
吴冠中刻意过简朴的生活,也是为了告诉年轻画家,虽然他只要卖一张画就可以过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就是不过这种日子。有人为信仰做苦行僧,画家为艺术而做苦行僧。他常年奔波于山区作画,不吃不喝,啃几块干面包就当一顿饭,瘦得皮包骨头。背着画具书包,夹一把雨伞,农民说他是修伞的匠人。吴冠中不愿照相,他的面容太沧桑了。学生说,吴先生太瘦了,瘦得只剩下精神。
吴冠中牢记鲁迅的教导,做中华民族的脊梁,树立一个为艺术献身的人格典范。有人说他矫情,可就算是矫情,有几人能终其一生像他那样矫情呢?
艰难中不舍艺术,苦难中仍有闲情,有时像屈子,有时像庄子。他说:“欢乐的时刻如过眼烟云,苦难的岁月却永远令人怀念。”他时常怀念友善的故人,怀念留下他脚印的故土。
“文革”时期,在五七干校,吴家夫妇不住在一起,不能常见。偶然探望,分别时不免相送。分手之地有二三间农舍,一架葡萄,触动了画家的心灵。回城前,他专程去画了一幅小画,画面上凭空飞来一双燕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燕子一向是恩爱的象征。吴冠中深情地说:“这是我们记忆中的‘十里长亭’。”
吴冠中也会不服气,好面子。“文革”中,听说当年同窗赵无极回国探亲,西装革履,受周总理接见。再看自己穷困潦倒,不免心酸。他不忍国家丢脸,不得不在赵无极前遮丑,说自己住的房子虽破旧,且无厕所,却是清代名宅。
他敏感,随时随地发现美,也能发现丑。他激烈,对一切丑陋和美盲都不能容忍。他用尖刻的言辞抨击陋习,意在引起注意,全然不顾引火烧身。他对金钱、权势、地位,都冷眼旁观,自觉置身于边缘,却始终心系国家。他在政治上过于天真,却始终保持青年人的热情。他发言写文一针见血,直接切入,不讲客套,没有环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瞻前顾后而嗫嚅。他不太讲究逻辑推理、两分法,他的言论有漏洞,有跳跃,有偏激,但是他的尖锐与睿智却无人能比。
到了晚年,他叹息道:“人老了,各种诱惑与顾虑都消退了,青年时代的赤裸与狂妄倒又常常蠢蠢欲动,能够把真诚的心声表达出来,就是莫大的慰藉了。”但是老年带给他的更多是遗憾和失落。“当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有点不可思议,青春不就在昨天吗?如何倏忽间成了白头人?而且是真的,再也退不回去,绝无挽回的余地。”这一连串的发问,包含着多少无奈!老年和病痛连在一起,与老病接踵而来的是死亡。“白发多时故人稀”,老同窗老同事老朋友的讣告陆续传来,不无悲凉,也就想到自己的死亡,并开始注意面对死亡的心态。
晚年的吴冠中离开了优美与幸福,转而抒发晚年的惆怅和新生的渴望。他想表达一些更博大精深的东西,于是他画天体宇宙,写散文画论。
有些人把吴冠中推崇为完人,可与他朝夕相处的学生说,吴先生是慈祥而严厉的师长,是愤世嫉俗的老“愤青”。他在方庄的小屋是他们温暖的家园。吴先生永远是他们的精神父亲。(作者为北京语言大学教授、美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