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舜威
读了《书法报》2月12日张丰先生的《关于陆维钊“天地乘龙卧,关山跃马过”联中之“过”字》一文,颇觉欣喜。陆维钊先生这副精妙绝伦、辞翰俱佳的对联杰作,居然被一些一知半解者以为老先生在下联用了“仄声”,失误了,甚至有人在“拿来”之后,自作聪明、自作主张地将“过”改成“还”字,还作跋宣称:“我曾见陆维钊先生以魏碑笔意作‘天地乘龙卧,关山跃马过’,痛快酣畅,险峻老辣,使人记忆犹新,妙趣犹存……将下联仄声‘过’字改为平声‘还’字,妙也。为此,余为此作题一小跋,寥寥数语记之。”且不说这“寥寥数语”语病百出,如“使人记忆犹新,妙趣犹存”、“作题一小跋”都不符合汉语规范,也不说“还”和“过”含义、味道大异其趣,单就此举而言,真所谓佛头着粪、贻笑大方者!陆维钊先生九泉有知,定当起而辩之也!令人欣慰的是张丰先生已经指出了某些人的谬误,代为陆维钊先生张言,阐述了古典诗词中“过”字可以平仄两用的道理,我深以为然。
恰好我对古典诗词颇有偏好,并对平仄两用现象有所关注,所以不揣冒昧地再就这一话题展开几句,以求教于同好。写古典诗词、品古典诗词,比较通用且权威的,是以《平水韵》为据。在《平水韵》中“过”作仄声时为“二十一个”,作平声时为“五歌”,试以古诗句为例说明。用仄声的如:青天坠下白云来,卷帘一阵杨花过(张雨)。平生何所忧,此世随缘过(拾得)。白日伤心过,沧江满眼流(元稹)。夜久即疑星影过,早来犹见石痕深(方干)。秭归城邑昔曾过,旧识无人奈老何(王周)。用平声的比如: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庾信)。知君欲问人间事,始与浮云共一过(灵一)。柳巷任疏容马入,水篱从破许船过(皎然)。花园欲盛千场饮,水阁初成百度过(元稹)。鸟自树梢随果落,人从窗外卸帆过(方干)。一岁尚怜今夕在,半生空向异方过(吴兆骞)。陆维钊先生的“关山跃马过”恰恰用的是平声,“平平仄仄平”,完全符合格律。再以“跃马过”为例,古人也常常对“过”平仄两用,如:司马光“跃马津亭未几何,宦游容易十年过”用作平声。郑真“誓欲斩蛟临沔水,剩夸跃马过檀溪”用作仄声。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只要稍稍了解一些古典诗词常识,就不难理解这一道理。
古典诗词中平仄两用的字还有不少,如:量、论、忘、教、看、思、醒、号、听、为,等等。李群玉“共向柏台窥雅量,澄陂万顷见天和”和白居易“闻有酒时须笑乐,不关身事莫思量”中之“量”;白居易“道林谈论惠休诗,一到人天便作师”和“胸中壮气犹须遣,身外浮荣何足论”中之“论”;白居易“他时诸处重相见,莫忘今宵灯下情”和“细酌徐吟犹得在,旧游未必便相忘”中之“忘”;王建“伴教霓裳有贵妃,从初直到曲成时”和王昌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中之“教”;马逢“楼上美人相倚看,红妆透出水晶帘”和元稹“南花北地种应难,且向船中尽日看”中之“看”;元稹“山翠湖光似欲流,蜂声鸟思却堪愁”和“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中之“思”;白居易“枕上酒容和睡醒,楼前海月伴潮生”和“松影过窗眠始觉,竹风吹面醉初醒”中之“醒”,都是一仄一平。举一反三,对古典诗词中平仄两用现象应该无需再饶舌了。
陆维钊先生的古典学养之高,在同时代书画家中属于佼佼者,当代书画家更是望尘莫及。他的古典诗词我曾经通读一遍,深感精美、精深,可以和古人齐肩。对大家不是不可以批评,但一定要言之有据,不能以自己的浅陋、不懂,去唐突大家。让我感到欣喜的还有一点,在于《书法报》的言论,开始关注古典文化常识了,而这方面恰恰是当代书法家队伍中存在的一个薄弱环节,开展这方面的讨论,从某种意义而言,比单纯讨论技法更为重要。张岱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书法界就是一艘“夜航船”,乘客中各式人等都有,高手云集,我的这篇小文章,很可能破绽百出,让人读了顿生“且容老僧伸伸脚”之感。那也无妨,能引出玉来,抛一下砖又有何妨?■(作者系浙江美术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