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士俊
去年以来,听说王伯敏先生几次住院。虽然我也曾到过杭州,经常惦记病中的王老,很想去看望,但又担心病重老人见了故旧前去探望会感触难过。2013年秋有一次到杭州参加活动,周积寅先生说已与王老家人约好,要去看望他。我很想随去,却因研讨会发言不得脱身。事后听周先生说,王老在家休养,状况尚好,见了客人很高兴。看了老人赠送的新出画册,又一次地讶异:那么清幽明媚、鲜润空灵的山水,竟出自一位病弱老翁之手!——这又是一种怎样神奇的造化力量在驱使呢?
我与王伯敏先生相识20余年,最初的见面是在黄宾虹研究会。在王老新出画册中,有一张1988年我与他一起在雁荡山的留影,便是黄宾虹研究会当时组织的一次写生活动。之后,我们时常在一些活动中相遇,到杭州他也常邀我到他家。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位治学异常勤奋的谦谦学者。他研究画学,既对画史熟谙在胸,又注重于孜孜不倦的实践。还记得好些年前在山东石岛,他画了大大小小不少山水,不少朋友都获得了他的墨宝。当时我的印象,他画的山水比较偏向于传统,而他写过不少谈作画体会的文章,则尤喜谈用水。还记得小川那时出过一本黄宾虹技法解说,其中有不少局部技法图例便是王老画的。看了王老画的示范图例,感觉他在笔墨格法上取自宾老,在灵动用水上则已参以己意。
大约又过了两年,我见王老新出一山水小册,忽觉眼前一亮:其山水格法还是传统的,色墨之相映却显那么清新鲜亮!画上浓墨点线之凝聚如漆,而淡墨之轻拂挥运,则显氤氲晕化;其石绿石青浓施若凝脂,汁绿花青朦胧掩映,时见冲淡鲜润之趣。王老自如把控气局,在氤氲演化的色墨之间,他又喜随笔点缀修竹民居及远浦行舟,给清幽宁静的山水带来一片勃勃生机。他这浑融而清新的画风,让我想起他常说的独门技法——铺水、注水、凝水和泼水。而这,又是怎样一种让人惊诧不已的神奇技法呢?
怀着探究的好奇心,我曾登门向王老求教。我说及油画与水墨画的不同,材质差异亦为关键:水墨画以水来调墨调色,而它又怎及油画用油调色来得厚重呢?明代徐渭喜用胶来调色墨,恐怕不仅为了助控纸之渗化,亦可使墨之晕化显出空明的厚度。王老望着我会心地笑了。他解说传统中国画调胶,用的是中药白及,传统制笔也用白及来收拢凝聚笔毛,否则笔毛散开了就不好使——呵,笔毛也与色墨一样需要凝聚收拢,这里面竟含有相通的奥理!王老用铺水、注水、凝水和泼水的不同水法,使色、墨、水之间产生沉浮、收放和聚散的微妙变化,以表现山川氤氲氛围那种挥之不去的凝厚的空明,而这不仅关乎功力之修持发挥,亦关乎材质之探索尝试。王老同意我的分析,他认为目前国内中国画颜料制作不及日本讲究,故他亦尝试用些日本水彩颜料,觉得效果不错,可以改变水墨山水偏灰偏暗、色调变化不大的固有面目。
我对这样一位深究传统的学者作画,竟敢于作突破性的大胆尝试,不由肃然起敬。王老作画充盈生机的心态竟那么年轻,而现今不少比他年轻得多的中国画家却因循保守、墨守成规,不敢越雷池一步,相比之下岂非令人汗颜?
从这时开始,我觉王老山水画升华的突破口已临,不禁暗暗怀着一种期待。不料之后一是人事繁杂,王老虽不为骚扰所动,毕竟心绪受到干扰。再有就是他受病之困扰。这期间,家乡天台为他建王伯敏美术史论馆开馆,而我正好要赴法参加一个中法交流活动,未能出席,便发去了我的祝贺信。
经历了几许怀念,这次见到周积寅先生带回的王老新画册,我不由心头一震!王老的一些新作,韵致郁密与疏淡、凝厚与空明相映生辉,画面看去薄霾微翳,好像有股乳白的雾气,氤氲弥漫于鲜润清亮的山水,显得既清新又浑成。我诧异他这种非古非今的独特面目,原本亦是从传统修炼中来,竟能既见作者笔性,又蕴造化之灵,充盈鲜灵微妙的自然气息,应为时下被传统所困的不少山水画家所望尘莫及!王老新出的画册,题为上海高校教育高地建设项目的“大师艺术教育经典”,显然与而今大量自费出的画册不可同日而语。这也说明只要是佳作,毕竟有人赏识呵。
我懊悔未能随周积寅先生前去看望,决定第二天再去登门拜访。王老太太见了我,已认不出是谁,她坚称王老身体不佳,谢绝见面,任怎解释也没用。最后我只得写下名字,让保姆进去传话。王老一会便出来了,他显得有些瘦弱,很高兴地与我握手。因他耳背很重,我们便用纸笔交谈。我先问候他的身体,他连连摆手显示并不在意,于是我们竟兴奋地谈艺近一小时。要不是老太太出来阻拦说王老要休息,这种难得的交流还会延续,但我只好与王老依依地告辞了。
我最近喜用电脑,通过光的透入,来探究一幅中国画是否佳作。电脑光的透入,可使山水佳作产生美妙幻变,而这正说明它与造化之幽微是相通的(若非山水佳作,再怎用光透入,它也绝变不出好的画面)。我曾以这法来观察近现代名家之作,可说屡试不爽。我马上请王大川(王伯敏之子——编者注)把王老作品的光盘寄给我,用电脑光透入一看,王老那清幽空明的水墨结晶,顿时便生清纯美妙的变化——其佳作与造化幽微相通,此乃寻常画家所莫及也! 作为一位史论大家,为何他的画能超脱凡俗,为不少专业画家所不及?在与我随性的笔谈之中,王老给出了答案:“书画,读书余事;画时,心一定要诚。”“我有时自己在做试验:水冲墨,色冲墨,墨调色,不是在画外调好再上,而是直接在纸上调。弄不好一塌糊涂,但必须试试。”王老作画已摆脱了传统技法之羁绊,他竟能将认真与洒脱、谨严与大胆的心态调合得那么微妙,而这又岂是一般画家所能企及的?我将与王老笔谈的几张纸带回,那里有使我颇感受益的东西,这将是我永远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