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45度角的秘诀)
撰文+图片/徐累
我的一些作品反映了与世隔绝的游离感,其中,屏风或墙体构成了幽闭空间中的主要结构。就像在剧院楼上观看舞台中央一样,敞着顶面的隔墙或屏风总少不了折转,折转在画面上呈示为三角形。每当到这里,我总是严苛地将三角绘制成45度直角,上如此,下如此,甚至虚虚绰绰的投影也非得是45度直角,好像不这样就是一种罪过似的。
后来我发现钟情45度直角的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譬如华裔建筑师贝聿铭先生。我发现他的大多数建筑都有浓重的45度情结,卢浮宫金字塔、华盛顿国家美术馆、香港中银大厦、苏州博物馆,这些经典的不朽之作都是45度三角形的增殖,几乎是贝聿铭先生建筑语言的DNA。因为感同身受,我比常人对贝聿铭先生的执拗多了一种理解,除了个人的偏好和性格外,我似乎知道,是什么让像我们这样的人对45度角如此着迷,如此欲罢不能。
原因找起来不难,因为这与中国传统审美经验有关。在中国人的绘画体系中,形容空间体量感的45度角,其实是一个历久不衰的金科玉律。这种表现方式极其古老,算得上是一种视觉上的文化基因。就我自己来说,我在绘画中引用45度角,最直接的灵感是来自晚明的木刻版画。晚明堪称是中国版的文艺复兴时代,在艺文创造和传播方面相当优越,木刻版画便是其中一例。这些包罗万象的世俗图像大多是戏剧和话本小说的插图,和那些意境幻虚的正统绘画不同,由于这些版画服务于具体的故事和剧情,看图说话的功能要求创作者对人物、场景、环境有事无巨细的交待,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就这样呈供在我们面前。其中,画面一旦出现院落、回廊、屏风、家具之类的物体转角,必定落实在45度,无一例外。
当然不仅止在明代木刻版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中国人的始祖是“鸟”。在表现对空间的认知时,中国人有着特别的观看态势,这个态势是“鸟瞰”式的,盘旋于空中,与人间若即若离。我们停留在半空的时间非常久远,千载寂寥,披图可鉴:从公元二世纪山东津县朱鲔祠堂画像,到四世纪顾恺之《女史箴图》,十世纪的《韩熙载夜宴图》,尽管世事如烟云过眼,但一路飞越过来,我们的观看高度始终不变,关键点就落在“45度角”上。
作为一种悬置高度的参照,标志物对比地平所呈的几何角度,必定不离45度左右。也就是说,凡出现以建筑或家具物体作为空间喻体,在透视关系上都准确无误地以45度角作为体量感的假定,这几乎成为中国古代绘画里一种恒定的标准,贯彻在绝大多数绘画作品中。虽然山水画也有类似的俯察视角,譬如倪云林的“平远、高远、深远”的自然意境,但从可“标识”的形态来说,“物境”中的45度角,恐怕更容易说明中国式的空间“透视”特征。
西方绘画的透视法再现了虚设的三维空间,它们的远处有一个灭点,物质呈现的角度不定形地向之汇聚,造成符合正常人视点高度的逻辑结论。这似乎证明了绘画在科学意义上的合理性,但它并不能给人带来广阔的精神想象。在天地之间,行走于地面的定点观察,总比不上飞鸟一般的游视,来得更自由,更淋漓尽致。眼前全景式的视角,包容了一切,有一种阅尽人间烟火的升华气概。
中国绘画的空间,先预设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水平线,然后假借物体斜向的45度弦边,一直伸向无尽之处。物体弦边的伸展虽然起到牵引的作用,但不会集中到某一个灭点上,而是均衡消失在无数个灭点上,所以观众永远无法看到何处是天边,因为太遥远了,想一想都那么虚无。同时,所有呈45度角的弦线并列前行,或反转叠变,也引导观众左右移动他们的目光,这样一来,开端与结束又变得漫长了起来。
由于视线被提升到一定的高度,俯察下去,所有物体的形状和概貌都得到完好的表现,即便是那些处在相对景深一点的东西,也不用担心视点过低而被遮蔽。这种看似笨拙的呈现方式,说明了中国传统思想中的“齐物”观点,每件东西都是独立、完整、受尊重的独立体,然后泰然处之。
不过,也就是在这种一览无余的全景观照下,私隐性同时被公开暴露。由于俯视的角度实际上是一个窥探者的角度,观众有了更大的视界观察眼前发生的一切,屋内屋外,墙内墙外,园内园外,梭巡在出人意表的穿透之中。这恰好也是《韩熙载夜宴图》描绘奢靡场景所需要的呈报功能,或者是好奇的读者窥探西厢秘事的绝好机会。有意思的是,唯有转折成45度角的屏风和家具,可以适时遮蔽那些欲说还休的秘密。在《韩熙载夜宴图》,或者闵齐汲刊本《西厢记》插图中,45度角的屏风或家具担当了隐私部分的遮挡物,这是虚以巧饰的绝妙安排,大大提升了观众的想象欲望。
在画面空间的流程中,常常会出现一个或几个45度角的折返,既暗喻了事件发展中的波折,又演绎了绘画空间中的变化乐趣。16世纪杜堇的《玩古图》就是典型例子。画面中,庭院的边界以一直一曲的方式反复向前推进,最后屏风又延续了这种结构,进入戏剧性的高潮。我们都知道,在一维“时间”上的等间隔重复,即是“节律”的音乐原理。情境以线性和角状交替演绎,在“想像性透视”的合理性上增加了随心所欲的内容,流动,停顿,回转,展开,表现为节奏趋势的视觉复调,空间的纵深因此产生了律动的迹象。
由此可以看出,中国传统绘画中叙述结构,显然不单单建立在绘画与场景的“空间”虚拟上,还建立在类似于音乐的“时间”序列中。换句话说,中国传统绘画不完全受制于“空间”的营造维度,它还非常注重“时间”方面的节律。画面中的虚实关系不仅是视觉上弱强,它还服从于创作者的心理节奏,就像一个指挥家,哪里需要悠扬,哪里需要休止,哪里需要定音鼓,整体乐章尽在把握中。由此带来所谓“游观”和“造境”的自由,最终得乎“心象”的真意。而在这样一个显象过程中,45度角就相当于建筑中的营造法式,支撑了场景绘画中的空间架构。
既然说到建筑,我忽然联想到中国传统建筑的高屋建瓴,便就是45度角呀。由此可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45度角是一个基本的符号元素。举例来说,益智游戏七巧板也很好说明了45度角的原理性结构。七巧板是由宋代的燕几演变而来,十三张三角形的案几合为叠式,可拼出各种实际需要的形状。七巧板继承了这种概念,对正方形巧妙分割,它们的内角都是45度的整倍数,所有的边同坐标均成45度角。45度的三角形态属于自同构,以此为基本变数,它千变万化的趣识,应证了古代老子在《道德经》中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从绝对的意义说,45度角不仅是中国美学方面的收获,它还隐藏着我们在世界观方面的态度。试想一下,当打开任何一本线装书,左右赫然在目的45度“鱼尾”,我们还会以为这小小的图饰,纯粹是一种折叠书页的基准标识?45度角从根本上说是对称的切线,是对称的中轴,它的不偏不倚似乎时刻提醒人们一种“中庸”的思想,并且扩散到生活的多样层面。对称意味着静止和约束,秩序和规律,刻板和约束,但在美学上也是优美和完善的证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45度角或许正有此中深意。
这或许就是45度角深藏不露的秘诀,用它构建中国人所理解的世界,我庆幸自己有一种守护家园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