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吴兴赋》
赵家孟頫,湖州人二次写湖州
本报记者 郑琳
元大德六年(1302年)二月廿三,江南的早春尚有一丝凉意。
49岁的赵孟頫,出任集贤直学士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已有三年。
这个闲职是赵孟頫乐于担当的,远离朝廷纷争。他还记得7年前元世祖去世,被召回京城修编《世祖实录》时,宫廷内部剑拔弩张的气氛,和蒙古官员鄙夷他这个最劣等的“南人”的眼色。
就算蒙古皇帝再器重,出入宫门无禁,他也是宋太祖的嫡裔。就算他为人再清高,也已经背上“变节”骂名。
罢了,还是抱病还乡的好。当个集贤直学士,文官,清静。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留在江南,和好友游山玩水,还随时可以回到家乡吴兴,回到东衡里的小宅,和夫人团聚。
想到吴兴,赵孟頫的乡愁不由又升起。回忆一上来就止不住,赵孟頫想起20多岁时写就的《吴兴赋》。
那时的笔法毕竟还太稚嫩。如今研习“二王”书法也已多年,去年还得了独孤长老的定武《兰亭》刻本,何不就学王羲之,把自己年少时写的文章再书一笔?
想到此,赵孟頫提笔在绢上写了起来。
935字,富饶山水,历代才俊,淳朴民风,写尽太湖南岸的人文风光。
《吴兴赋》传世
浙江湖州,“吴兴水精宫,楼阁在寒鉴”的水乡,自古名杰辈出。
“吴兴之为郡也,苍峰北峙,群山西迤,龙腾兽舞,云蒸霞起,造太空,自古始,双溪夹流,繇天目而来者三百里。”这是赵孟頫笔下的古时湖州。
湖州孙衙河头的赵氏故居和莲花庄是赵孟頫的父辈创下的家产,明《永乐大典》记载:“天开图画在甘棠桥南,赵孟頫故宅。”
正是在这里,赵孟頫接受了童年的文化熏陶。
他的父亲赵与告,官至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浙西安抚使,善诗文,富收藏。但赵孟頫11岁时父亲便去世了,从此家境每况愈下,度日维艰。母亲曾哭着跟他说,你这样的情况,再不好好读书就完了。
于是赵孟頫从小发奋读书,每日临池不辍,可写一万字。篆、隶、籀、真、草、行书无不冠绝古今,自成一家,世称“赵体”。他临智永的《千字文》时耗尽五百张纸,最后达到惟妙惟肖、一点一画不露自己笔法的痕迹,世人以为是唐人之书。
如今,赵氏旧居原貌早已无存,在这里重建的赵孟頫故居纪念馆,亭台楼阁,假山池水连片,提醒着湖州人这一个古代风流人物的存在。
赵孟頫自己的别业,却不在湖州市区,而在僻静清幽的德清东衡里。东衡里的旧居,后来成为他和夫人管道升合葬之地。这座墓,经过岁月战乱,后来仅存石马一匹。1993年,墓地重修,依山而筑。
20多岁写下《吴兴赋》的赵孟頫,32岁被元世祖忽必烈招入京城为官,从此乡愁无限。
49岁,赵孟頫在宦海沉浮十余载,乡情难忘之时,将此赋重新书写,作于绢上。前半部楷、行相间,端庄凝秀;后半部行、草相济,灵动飘逸。自己创作,自己书写,此卷可媲美王羲之《兰亭序》,成为赵氏书法中不可多得的上品,被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
1955年,沙孟海先生联系故宫,求得此卷,最终入藏浙江省博物馆至今。
德清女婿
据说湖州人把赵孟頫当自家人,提起他就觉得亲厚,连才子佳人的佳话,也从家乡人那里流传开来。他的夫人,便是吴兴才女管道升。
当年,赵孟頫常在茅山游玩,山脚下管家村的管伸与他十分投缘。这管伸有一个女儿管道升,能书善画,非才不嫁。在当时,这女儿可谓超龄剩女,而赵孟頫虽贵为皇室后裔,却家道中落,也落成了大龄剩男。管伸看中赵孟頫的才情和身世,于是把女儿嫁给了他。
从此,夫妻两个夫唱妇随,情投意合。管道升不但擅书法,还工画墨竹、墨梅、兰梅,亦擅诗词,而赵孟頫的儿子赵庸,外孙王蒙也都是书画大家。这一家子组成中国艺术史上少有的一门书画才俊。
举案齐眉了十多载,赵孟頫年近半百时,夫人也逾不惑,中年危机来袭。老先生渐生纳妾的念头,但却不好意思开口。
一日,管道升作一幅梅花,自题绝句道:“雪后琼枝嫩,霜中玉蕊寒,前村留不得,移入月中看。”
赵孟頫接题试探:“好在‘琼枝嫩’!”
管道升一下听出了苗头,说,“你老了,我老了,所以你就见了‘嫩’字开眼。”
赵孟頫见老婆看穿了心思,干脆直言,“我为学士,你为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暮雪、朝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
管夫人听了,让赵孟頫走开,过了一会,写完一首小词,拿给丈夫看。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赵孟頫读后哈哈大笑,“生同衾,死同椁,夫复何求?”从此,再没提纳妾的事。管道升随着赵孟頫的升迁,先后被封吴兴郡夫人、魏国夫人。
这首《我侬词》也透着江南水土中,才子佳人的柔情蜜意。
“变节”的尴尬
作为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赵孟頫虽然身世显赫,然而生不逢时,从年少开始,南宋江山便危如累卵,生活窘迫。到国破家亡,改朝换代后,青年赵孟頫空有一身才华抱负,科举又被废。元朝将民族分为四等,赵孟頫这样的“南人”恰为最劣等。
至元23年(1286年),汉人程钜夫奉旨南下,把赵孟頫请到了京都。这位江南才子,皇室后裔的风采立刻征服了元世祖忽必烈,从此官运亨通。作为秘书班子成员,他为皇上起草诏书,并“出入宫门无禁”,官至从一品。《元史》形容他:“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
作为文官,赵孟頫可算是达到了社会顶层。然而作为赵宋后裔,却“变节”仕元,赵孟頫为此背了不少骂名。而在元朝政治核心,这位宋朝皇室只是被统战的对象,有官衔却无实权,赵孟頫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无法实现。
于是,他只能在诗文书画中宣泄文人的忧虑。
他写一首《罪出》,追悔出山为官的选择:“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他擅画马,继承了唐人先风。赵孟頫画的马屁股,仿佛拍上去能弹起,流畅简洁,线条细劲。他画的都是英姿勃勃的千里马,却总是呆在后花园,正是他自己在宫廷做点缀的写照。
所谓国家不幸画家幸。感受到家国之变的赵孟頫,用画来反应心情和经历,书法用笔,题字题跋,表达身世之感,家国之痛,把画当文章来写,这正是中国文人画的精神。
明人王世贞有言:“文人画起自东坡,自松雪敞开大门。”(松雪是赵孟頫的号)
63岁时,赵孟頫写下《自警》:“齿额头童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惟余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正是他尴尬而波折的人生写照。
在故乡湖州,赵孟頫成为当地人的骄傲。他的书法直接促使湖笔蜚声四海。据《湖州府志》记载,他曾要人替他制笔,即使一支不如意,即令拆裂重制,要求非常严格,这种严格的质量要求,一直流传至今。
这一丝带着湖州赵氏印迹的墨香,在千百年间的江南,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