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草书洛神赋卷》
赵构的字,是在望江门写的
本报记者 马黎
852年前的一个午后,阳光照在杭州望江路北侧的一座苑囿中,鸟鸣山幽。
宋高宗赵构55岁,刚刚宣布退位,一身轻松,沿着方才建好的“小西湖”,漫步、赏花、听泉。他终于可以不用山河簇拥,担惊受怕,只管享受眼前的美景就是了。
这里,是他从今往后写书画画生活的“德寿殿”,小西湖是特意嘱咐灌入的,因为他太爱游西湖了,只不过现在退下了,如果还和官员堂而皇之地坐船,怕是要遭人话柄。所以,众乐乐,不如独乐乐,这是他的习惯。
灵感似风,说来就来。如此良辰美景,艺术家心动了。他赶紧命人在石桌上铺好画纸,备好笔墨。“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洛神赋》的美好,在心中漫漶开来。他朝凤凰山皇宫的方向,望了一望,仿佛听到了山边传来的欢笑声。
提起的笔,又搁下了。
停顿、迟疑,他终究还是落笔了。于是,一幅近4米的长卷经由漫长的岁月,置于我们的眼前。曹植以《洛神赋》别抒他思,而皇帝赵构的书写之中,又有另一种事关家国的怅然。
儿子的凤凰山
那是他的凤凰山。不对,他想了想,自嘲地笑了:曾经的凤凰山。
这些日子空下来,他一直在想,自己这个皇帝,到底是不是像人们背后议论的那样:不合格。
可是,他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南宋第一个皇帝。父亲有30多个儿子,连名字都记不清爽,而他排行老九,母亲是个宫女。他生于后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每天只做四件事:武术、射箭、书法、绘画,完全是往文艺家的方向培养的。
公元1127年的春天,父亲宋徽宗和哥哥宋钦宗被捆绑着押出汴京,后妃、皇子、宗室、贵戚等3000多人北撤。赵构那时刚好留在河北做兵马大元帅,躲过一劫。在宋代士大夫心目中,只有宗室才能做皇帝,老九便被推上了江山社稷之巅。那年,他才21岁。
如今的凤凰山东南坡,已经见不到任何南宋皇宫的印记,一切深埋地下,尘埃落定。住在杭州的南宋史学家林正秋,拿着一张南宋老地图,踩遍当年各个宫殿的所在地,逢人就说:你现在站的地方,是皇帝站的。
赵构并非热血青年,也不像父亲那样,热爱奢华风,现世安稳,是他想要的。所以,任何事情,够用就好。
本来,宫里要建200座茅草屋,最后只盖了100多座,而且还是一宫多用。像大庆殿投入使用后,一直就是一座“多功能厅”。他要做寿时,换上“紫宸殿”的匾额,遇到大祭祖先,这里又紧急改成了“明堂殿”。
至于吃饭,林正秋一直记得一桩有趣的事。
皇帝吃饭,没有20个菜就谈不上档次。宋高宗知道,自己不能坏了老祖宗规矩。他就摆上两双筷子和两只勺子,其中一双筷子是公筷,一只勺子是公勺,他把爱吃而且一定吃得完的饭菜,用公筷和公勺分到大盘里去,吃得一点不剩,一般,他只吃四五个菜。然后,把没动过的饭菜全都赏给宫女大臣。皇后问他,为何要这样做。他很认真:我不想让别人吃我的剩饭嘛!
父亲的瘦金体
这个节俭的习惯,他从年轻时,一直保持到晚年。
可是,后人似乎看不见。人们记得的,永远是他怎么杀死岳飞,又怎样签了绍兴和议,一味与金妥协,最后只剩半壁江山。还有他整日有放不完的鸽子,人们说他:玩物丧志,昏庸无为。
想起这些,他有些委屈。唐玄宗喜欢斗鸡,还专门叫500个小孩子来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居然给他封了很大一个官,为啥没人说他腐败呢?
至于放鸽子,他确实养了一班鸽子,早上放,晚上收。其实,他是想写信给远在北方的父亲和哥哥。
史书上,几乎没有记载高宗对父亲的感情几何。父亲被俘2年后,他带着宠妃到临安城外看潮,早已把父兄在天寒地冻的五国城的遭遇抛在脑后。一个名叫林升的诗人看不过眼,写下了一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么多年过去了,赵构也说不清,自己对父亲的感情,爱,抑或怕?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必须接受父亲亡国的教训。
他重新拿起笔,眼前的纸,又有些恍惚。
他看过父亲的《草书千字文卷》,只一眼,便终生难忘。瘦金体写成的金章,字与字之间,通体连贯,只要情绪、念想稍有打断,便会断了“气”。
最豪华的,还是那张纸。11.72米,描金云龙底纹白麻纸,宫廷特制,需要上百道工序。纸上的描金龙纹,画师用金粉手工描绘,而要生产这样长的无接缝纸张,大费周章。后人猜测,需要在江边把船舶排列成行,然后浇上纸浆,使之均匀,待自然干燥而成。
写这幅字时,父亲还在享受园林雅致,早忘了两年前,方腊率众在歙县七贤村起义——方腊之乱,惨死者超过了200万人。
父亲爱字。就算被关在五国城里坐井观天,也写信回来: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依然是瘦金体。在长达9年的羁旅生涯中,父亲没有一天停止过书写。
最后的德寿殿
两年后,父亲的死讯才传到南宋都城临安。杭州市社科院南宋史研究中心主任何忠礼说:赵构也就是哭一哭,还能怎么样呢?
只是,他也没有停止书写,虽然已经不再用那样豪华的纸了。
学者祝勇曾说:园林是书写的最佳场合,宫殿并不适合书写。太上皇赵构眼前的德寿殿,便是思绪流转的好地方。当年秦桧死后,他就看中了秦府的地块,南至望仙桥直街,北至佑圣观路,够宽敞。2006年,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进行发掘时,发现了几何图案的青砖,原来,赵构急着造宫,连秦桧府邸的地砖都没清除干净,就直接在上面打桩了。
他请工匠挖了个小西湖,把中河水引进来,之后,再垒了个小“飞来峰”。考古发现,确实有个深约1米的凹池,里面有百来根松木桩,所长唐俊杰说,就是这些松木桩支撑起了飞来峰。
这座园林建完后,人们称凤凰山的皇宫为“南大内”,德寿殿则为“北大内”。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气定神闲地在此艺术创作了。
这是一位勤快的艺术家,他喜欢二王的书法,把《兰亭序》钦定为行书之宗,每天反复临摹,并分赐子臣的加以倡导,使得当时对《兰亭序》摹本的收藏成为风气,而他的书法造诣,并不在父亲之下。
有一天,他去上天竺游玩,经过九里松,看到门上有一匾额,是书法家吴说写的“九里松”三字。他觉得如果自己御笔亲书,一定写得更好。第二天,便命人把匾取回来,他在书房,把这三个字写了十多遍,最后作罢,叹息道:我写得没有他好。于是,派人把匾描了金,再放回去。可惜,如今这块匾已不在。
他的谦逊、谨言慎行,是改不掉的。可在人们看来,是懦弱的表现。
这天下午的画纸,显得有些沉重。他决定收回目光,拈笔写下《草书洛神赋卷》。和父亲一样,草书飘逸,但字与字之间,却并不相连,仿佛胸中意气难平,不断被纷扰打断。
这是赵构的停顿,也是留给这座城的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