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伟
第一次看周宇光的画,感觉非常辣。一品之下,往往让人眼睛冒火,浑身冒汗,会有一种晕眩感。闭上眼,那些鲜艳的色彩、飞奔的线条,香艳的女人体、不真实的戏曲人物交叠杂揉在一起,似真似幻,尤如梦境。睁开眼再一品味,连咂舌头,才知道周宇光为来访者端上的是道道湘菜,香辣生猛,口味超重。对胃口的人会连呼过瘾,而不对胃口的人会避而远之。
这种重口味既有题材上的刻意,亦有形式上的冲击。最打眼的是美女图,含蓄一点的妩媚妖娆,火爆一点的赛过春宫。那些原本在《金瓶梅》中被细笔勾勒的香艳场景如今被周宇光用粗笔浓墨大写意画出,少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热烈;少了几分遮掩,多了几分坦荡。尤其这些尤物被周宇光画在瓷器上,更是千姿百媚,香艳不可方物。这样的作品本是雅士私藏,不适于置于公众面前的,但周宇光不管这些,只管端出来。想想,又有什么呢?日本浮士绘中此类春宫图如今早已成为经典,我们又何必非要遮遮掩掩呢?
但我认真看完他自2007年以来的作品后,又觉得第一眼印象误读了周宇光。除了那些“春宫画”外,周宇光还有大量的戏曲人物、达摩、罗汉,包括偶现峥嵘的现代人物小像和山水。这些作品嬉笑怒骂,形态生动,千姿百态,让你很难相信是出于一个人之手。但细细品尝,那种千丝万缕中有一种主味是一致的。那就是麻。
相对于辣,麻的余味更让人痛快或者恐惧。当我们对周宇光的作品多一些停留后,就会体味到一种苦涩、酸楚或者无奈。不妨看看他那些香艳的美女图,是如何在皮相之中深含机心的。比如他的《新英雄图》,处于中心的裸体艳女在工农官学商的男人重重包围之下,是难以摆脱她玩偶的身份。夹杂其中的放冷箭、使刀子,明争暗斗等诸多形态何尝不是当代原生态的一幅现实图像。只不过周宇光用一种冷幽默形象地表达了出来。比如他笔下的那些裸女艳女,丰乳肥臀,却总是头戴凤翅冠,脚穿高跟鞋。一古一今的衣饰,凤翅冠的巾帼形象和高跟鞋的时尚含义掺杂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些奇妙的联想和麻至后脊背的悸动。
这种麻味其实正是周宇光面对现实血仍未冷的抵抗、挣扎和控诉。如果他安于现实,怡然自乐,没有这种人性的悲悯和伤痛,他是不会以如此火辣的题材和无羁的表达来发泄内心的哀与怒的。这种麻与他的个性也是吻合的。我现在才更加明白为什么在博客上经常能看到他那些自言自语的思考或者是絮叼。比如什么“我呆在明代的小村庄里看花开花不落,听水流狗不叫,看房塌人已老。革命尚未成功,青年都跑了。”什么“艺术是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我就不玩了。”什么“今天的自在快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奴才生活而已”。在一笑之余,你可以说他有点愤青状,有些遗老态,也可以说他有些哲人心。不管怎地,他总是有些不合时流的性情和风雅在心里。所以才有他站在地上用棍子在宣纸上画画的场景,有他在景德镇在瓷瓶、瓷板上大画“春宫画”的痛快,有他在报纸上大画美女图的淋漓,有他辞职当自由人的勇气,也有他画“不正经的艺术”的担当。在他那些香艳的作品后其实暗藏着周宇光对艺术的严肃、真诚、执著和向内心的开拓。那个画面背后的周宇光只是以一种形式上的重来实现他人生不能承受之轻而已。
而由那种麻辣而带来的生理热度降下以后,我还感到了一种冷。这种冷不是幻灭,不是颓唐,不是死寂,而是对应着周宇光性情的热烈,对应着他对艺术的爱恨情仇,也对应着他的师承。周宇光从小写字画画,也受过专业学院美术教育。但让他的艺术淬火的是在关键的年龄关键的时候遇到了朱振庚先生并成为他的弟子。这一点对于周宇光绘画的发展可以说具有转折性意义。之前,是懵懂学童;之后,是得道沙弥。朱振庚先生不流时俗的耿介风骨和艺术创作给周宇光更多的是意识的引领和人格的浸淫。所以周宇光的创作自觉地与流俗和讨巧、时尚和流行拉开了距离。这是一种反向的前行,所以寂寞和清冷是在所难免的。
纵观周宇光的作品,不难发现,他早期的戏典人物作品中,朱振庚先生作品的格局和气象时时呈现,人物的面具化和线条的满纸飞奔都是一种朱氏的繁式构成,作为学生这是一种自然的吸收和消化。但是到了2010年后,周宇光的达摩、罗汉、戏曲人物包括人体开始由繁入简,短线条的跳跃变成了长线条的波折,来自于朱振庚先生外在的束缚开始挣脱,内在的冲动和激情开始发挥作用,他试图化茧为蝶。而更需一说的是,朱振庚先生早逝,他所探索的现代水墨之路尚未完成,这一点,作为弟子的周宇光自然会被寄予更大希望。如果以前他是在刻意拉开与乃师的距离,那么现在他其实可以去除这种戒心,只管向前走去,走到更深处。
从辣的热,麻的涩,再到冷的痛,周宇光的画是适宜细细品味的,并且值得多多思量。至于那些美女,让我想起禅宗公案中那个老和尚背年轻女子过河的故事。老和尚过河就放下了女人,小和尚却念念不忘。能否放下,其实全在于个人内心,与他人又有什么相干?这个不用送给周宇光,但可以送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