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校教书,思维很容易困于严肃的学术著作。因此身边发生的一些琐事,偶尔引发一点有关书法的联想,即不免敝帚自珍。今选三则坦陈,以期小叩大鸣,敬请读者诸君教我。
“他妈的!”与书法的情感表现
上世纪(下同)八十年代初期,某县乡镇干部到一城市旅游,见一大会堂的柱子,远看很细,近看很粗,让他十分惊奇,于是,他便激动不已地大声嚷起来:“你看!他妈的!你看!真他妈妈的!嗬呀,真他妈的神了”。康德说审美不涉及概念。这位乡镇干部其实是在向大家表达他的审美感受,他那些粗话,其实都可看作感叹词或 “!”。他虽然没有用常规语句表达出他激动难抑的感觉,但他用的这组情感符号,却比常规语词构成的句子更具震撼力地传达出了他的感受。当我们使用书法线条表达我们的感受时,其实与这位乡镇干部没有本质的区别。当方方正正十分容易辨认的汉字,被我们一腔激情搞得面目全非——扭曲、打碎、变形,陌生化为我们的另种情感符号,同时从心底涌起一股想声嘶力竭大喊大叫的欲望之时,我们不就是那个大声骂“他妈的”“乡镇干部”吗?只不过他是用嘴发泄,我们是在白色的宣纸上用毛笔表现而已!
王蒙当年曾给文学下了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定义——文学是什么?文学是大便!从文学作品产生于作家的感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与人内急不得不排泄这一层面来看,大便与文学无疑是相通的。然而作家的倾吐是文学艺术,大便却永远不会成为文学,不然,所有内急的人都将被封为文学家了。同理,乡镇干部的喊叫,虽然情真意切,却不会成为艺术。用毛笔书写并想大声喊叫的书写者甚多,但能成为书法家的人仍然寥寥无几!个中原因就是真挚的感情不等于艺术的表达。艺术的表达除了感情之外还要遵循其各自特殊的游戏规则。
“我怎么找不着你了?”与书法的游戏规则
大约是九一年初夏的一个上午,我从爱人的单位返回宿舍。猛地,旁边小巷子里飞也似地冲出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一个在前面急速地跑,后面三个拼命地追,眼看就要追上了。突然,前面那个孩子急刹车似地停住了,后面三个措手不及一下愣在那里。这时,前面的那个小孩突然半蹲在地上,用两只手,在空中交叉着一拂,大声嚷道:“我关门啦!我关门啦!”那三个追的马上心领神会地赶紧蹲下一边到处摸索,一边装作很奇怪的样子嚷道:“你在哪里?我怎么找不着你了?!”其实,什么门也没有,追的和被追的就近在咫尺,但他们却都心照不宣地按着游戏规则十分认真地表演着。
我不禁大吃一惊!这不就是国粹京剧某些程式的滥觞吗?其实,这也就是书法。书法是什么?书法就是一代代书法家们约定了自己的游戏规则,心照不宣地在一起玩。书法的游戏规则由其名称来看,似乎比所有的艺术门类如京剧、绘画、戏曲、音乐等更依赖规则——法度。由此,书法的游戏规则,你尽可以说它是骗人的把戏,是狗日的,是什么让人烦得一塌糊涂的破烂玩意……但是,你不照规则办事,你就不是书法家!急?没用!因为你面对的是集体默认的行规!然而,游戏规则为什么这么制定而不是那样制定,这中间却有点绕不过去的道理。为什么双手在空中交叉着一拂就表示关门,而用脚在地上一划却不能表示关门呢?为什么足球不能抱着放到球网里去而必须踢进去或顶进去?为什么有些大家,随便划根线,就让你惊叹不已?有些书法家的高度,你就是费尽所有的气力,也无法企及?这是因为所有的游戏规则的制定,都是针对人某方面极限的设定与考量。
当然,任何设定,都有不周全之处,所以,所有的游戏规则也就都处在永远被不断改进的流程之中。那天,那三个小孩如果无限期的找下去游戏便没有活力了,于是其中一个灵机一动,一把抓住被追的小孩说:“谁说找不到你?你不是在这儿吗!”他的突破,赢得我,一个旁观者的会心一笑,更赢得他们几个陷于套中无法解套成员的集体认同。这就是他破套成功的原因所在——规矩不能随便破,但也不是绝对不可破,只是要看你破得有无道理。而我们书法史上,何时缺席过这些破套的天才书法家呢?!
游戏规则的建立与对游戏规则的合理突破永远与书法相伴而生,然而,书法除了这些以外,有无一种创作模式导引我们书法之旅进入更加开阔的艺术时空呢?
两人打架与两面神创作思维模式
秋天的一个中午,赶去上课的路上,碰巧看见两人打架。上课时我便借题发挥给学生讲了一下两面神书法创作思维模式。依稀记得我是这样给学生表述的:
古罗马有一尊两面神,他与众神不同,有两个朝向完全相反的面孔,能看见过去与未来。人们据此生发出一种思维模式,这种模式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善于将完全相反的两个事物或某个事物两个完全相反的方面结合起来思考。这就是两面神思维。
这本来是西方人典型的思维模式,但我们中国人也不缺乏这种类型的思考。如写作上,我们讲究详略得当,开合有致。书法上,我们讲究浓与淡、方与圆、藏与露、虚与实、繁与简等等,都是这种思维模式的不自觉运用。
问题是这些对立的方面,当他们向各自的极端发展的时候,对受众有何影响?就如刚才我看见的一幕。当两人只是一般性争吵时,围观者只是好奇;当双方感到争吵不足以表达对敌方的仇恨而皮拳肉搏后,围观者开始吃惊;最后,当双方掏出凶器殊死相拼之际,围观者就感到惊心动魄了。从中,我们可以发现,随着双方对抗程度的不断升级,其对抗强度对围观者的刺激也在不断增强,我们如果抛开两人打架影响社会公德的因素不论,假设这是某种文艺作品中的一个细节,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冲突事件其实蕴含着一个冲突双方的冲突强度直接决定公众感受强度大小的问题。而艺术,就其最本质属性来讲,它不回答正确与否,它只回答艺术感染力的问题。因此,换一种表述方式,此问题就成了一个艺术命题:“对立两级冲突的强度决定对观众艺术感染力的大小”。邓石如在这方面无疑是一个先觉者。他在讲黑白对比关系时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那就是“计白当黑,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容透风”就透露了此中信息。
当然,邓石如的感悟,有其明显的局限性,因为他的感悟尚处在形而下的层面。如果我们将视野再开阔一点的话,我们就会发现,书法除了技法、材质层面各种向度上的两极对立模式之外,还有在较为抽象的艺术范畴层面有虚与实、阴与阳等的两极对立,风格学层面的对立如雄浑与秀雅、简洁与繁富等等的对立,在继承与创新(如传统派与学院派、现代派)、民间与经典、碑与帖等等的对立,甚至还有地域方面南与北等等方面的两级对立模式,而当这些各种向度上对立的两极向各自极致方向发展的话,就会构成当代书法的一道壮丽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