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水画中,与阴阳概念一样重要的是气韵,正是气韵赋予艺术以生命。后人论画时所说的气息、气向、气势、气局和气场,实际上都是韵律的呈现,是气流动向的踪迹。这样,画面的整体效果,无论是正画法还是负画法,都呈现着某种气象,而气之聚散,则决定了一幅画之气象的成败和高低。
今藏美国纳尔逊美术馆的《晴峦萧寺图》,传为北宋山水大家李成所作,描绘北方冬天的风景。初读此画,在萧索森然的枯冬里,可看出男性的粗犷孤野;悉心体会,却能感受到一份淡淡的女性妩媚和冷艳,是为李成“寒林”之谓。在这寒林中,男性的粗犷孤野无疑属阳,女性的妩媚冷艳当然属阴。可是此画并非一阴一阳般简单,若再细读,看画者可以往复进退,从远近高低的不同距离和角度去辨读:那男性的粗犷和孤野,表现于高耸的山峰岩石,在于枯树虬枝,但女性的妩媚冷艳在哪里?莫非是前景的落瀑流水和中景的薄雾氤氲?
本栏前文所言之山路水路与阴阳符号,皆为实实在在的“正符号”,类似语言学中的实词,或数学中的正数,具有明确的能指作用。在山水画中,与阴阳概念一样重要的是气韵,正是气韵赋予艺术以生命。李成“寒林”中的生命之气,由“负符号”所指,恰如虚词和负数仍有符号功能。但何以是负符号,这是古代山水画的偶一为之还是普遍现象?
李成画中前景的流水虽然实在而可感,中景的氤氲却不着笔墨,萦绕于山峰岩壁和寒林枯树间,所谓意到笔不到,墨也不到,难怪有人说李成作画惜墨如金。其实,北宋山水大抵如此,前有关仝巨然,后有范宽郭熙,画中薄雾为宋人笔意之一方面。
在我眼里,《晴峦萧寺图》中不施笔墨的薄雾氤氲,确是女性的妩媚冷艳,是气韵的所在。按现代符号学的说法,有一类零符号,或称空符号,其能指不在场,甚或原本就不存在。李成的不施笔墨并非零符号,而是负符号。照道家的阴阳辩证之说,不在场也是一种在场,是以缺席的方式而隐蔽存在。李成画中的负符号并未缺席,只是不施笔墨。
我们进一步细读李成中景的薄雾:所谓不施笔墨,实则是不以笔墨直接描摹之,却以氤氲前后的山巅崖壁来衬托之,以左右的老树枯木来彰显之,以边缘的虚化过渡来浑染之。笔墨不到之处,是画家的匠心所在,是气韵所在,类似于古人作文的顾左右而言他。也就是说,画家的笔墨施诸正符号,无笔墨处便是着意而留的负符号。这是一种间接画法,可称负画法,恰如素描中以描绘阴影来反衬光明,实词达意,虚词也有意,正数有所指,负数也有所指。这有意和所指,便是气韵。
气韵者何?此乃传统绘画的关键词,被6世纪画家谢赫置于《古画品录》六法之首,谓“气韵生动是也”。唐代画学大家张彦远解读此句为主谓关系,随后千余年来,人们遵循这一解读,将“气韵生动”认作传统美学的要义。现代学术泰斗钱锺书不以为然,他重新断句,读为“气韵,生动是也”。今日学者叶朗却不赞同,认为如此断句,气韵就不再是专门的美学表述了。到如今,学者们对气韵发表了海量见解,众说纷纭。我认为,因古汉语句读不用标点符号,后人的诸种断句和解说便都有可能,即使片面,只要广纳博采皆可丰富我们的认识和理解。于是我尝试两种断句:其一,气韵为主语,生为谓语,动为宾语,所谓气韵生动,即气韵产生了动律,气韵使画面有了动感和生命。其二,气,韵生(则)动。此“气”是话题和主语,是人之生命的呼吸,而呼吸的节奏和动律,便是气韵。换言之,气流运动的痕迹为韵,气韵既生,绘画就有了生命力。
在谢赫之前,气韵为气运,运者动也,而韵则是运动的节奏和韵律,表现于画上就是笔墨的韵律。后人论画时所说的气息、气向、气势、气局和气场,实际上都是韵律的呈现,是气流动向的踪迹。这样,画面的整体效果,无论是正画法还是负画法,都呈现着某种气象,而气之聚散,则决定了一幅画之气象的成败和高低。
今日学者追溯“气”的滥觞,虽提到老庄,但以南北朝时期的论述为渊源。作为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气”见诸《道德经》的“专气致柔”,老子有诸多说法,如“道冲”与“不盈”,而庄子《逍遥游》言及“六气”,更有“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一说。老庄谓气,貌似自然之气,实为抽象的太极之气,与人内心之气相通。所以西方学者用英文Inner energy和breath来翻译,而不用air译之,因为呼出之气才是air,外在可见,是符号的能指,而Inner energy和breath是内在的不可见的,是air的所指。在绘画中,能指可见也可描绘,正所谓“气凝为水”,即便蒸腾如天上浓云,也可勾勒云纹,或可影绘。相反,内在的所指不可见,也不可描绘,所谓“气动生风”,只可借助于寒林之落叶飘雪,顾左右而言他。要之,山水间的无形之气,古代画家以反衬的负画法摹写,画中薄雾氤氲为负符号,所指为气韵。气韵游走于树梢叶间,浮动于峰顶峡谷,宋人称“山抹微云”。
气象的呈现需要空间,负画法负符号便制造空间,这就是古代山水画所追求的“通透”,唯有通透,画中之气才能内外贯穿,作品才有动感,才有生命力。李成山水的寒林之气,似乎静止无动律,只有一派枯萧,但悉心研读,却见晴峦寒林的空间前后通透,上下也通透,于是画中之气犹如静水流深,虽貌似无声无息,却得以往复运行。观李成之画,无论是深远还是高远之景,溪水瀑布皆与薄雾氤氲前后贯通,惟其如此,庄子笔下那位藐姑射之山的神人,才能乘云气而游于四海之外,身影全无,就像宋末词家张玉田之谓“清空”: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弥漫于李成《晴峦萧寺图》中的薄雾氤氲,环绕峰峦而流动,其韵乃生命迹象,其气为画中活力。这气韵,不仅赋予山水以生命,更赋予绘画艺术以生命。
(作者为加拿大康科迪亚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