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史中的个案和个案中的书法史

康有为 草书诗轴

　　文/刘正成

　　我曾发表《中国近古时期书法艺术的三个转变》讲演稿，将明中晚期书法纯艺术化确认为第一个转变期，这个转变期确立了延续至今的书法审美功能与审美形态；将清乾嘉时期碑学书风的兴起确认为第二个转变期，这个转变期确立了其后近二百年尊魏卑唐书法风格的主流形态；将殷商甲骨文、秦汉简牍出土至今确认为第三个转变期，这个转变期确立了近一百年来破体书作品流行的新趋势。如果说第一个转变时期的关键人物是徐渭与“晚明六家”的话，那么第二个转变期的关键人物就是康有为。康有为不仅从书法创作上体现了一种摒弃唐法、取法北魏的高辨识度的独创性风格，而且以《广艺舟双楫》一书完整总结、创立了碑学书风的理论体系。因此，研究康有为书法创作与理论，应该是近现代艺术史、书法史的核心命题。二十年来，范国强先生收藏康有为作品，观察康有为创作的阶段性特征，考证康有为身世经历与创作的关系，研究康有为艺术创作与艺术思想的对应关系，堪称康学专家。作为书法家的他将其研究成果与心得辑为一书，将社会学资料与风格学资料较好地融为一体，为近现代书法艺术史研究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个案。

　　中国传统的史官文化的最大特征就是文史不分，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结构是文人社会成员的最大特点。因之，康有为作为近现代历史转折期上最重要的政治人物，同时又是近现代书法史转折期上最重要的书法家与书法理论家，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因此，本书上篇论述康有为书法创作中，将康有为的生平传略和紧密联系其创作风格变化发展过程进行阶段性归纳划分，非常有助于对康有为书法风格产生、形成和完善的宏观认知。范国强先生不仅分门别类从不同书体创作的传承与创变中进行艺术特征的分析，而且仔细地考证作品的断代及其书写文字内容，梳理出大量作品的文献性价值，并且结合现当代中国及东亚汉字文化圈国家的创作趋势，指出了康有为书法的影响力，这可以说是康有为书法研究视野的一种宏阔性。

　　作为其中篇的康有为书法理论研究，作者回顾了清代初期金石学兴起而引导出乾嘉时期碑学书风潮流的过程，结合《广艺舟双楫》提出“魏碑十美”的理论分析，对尊魏卑唐的创作与审美的形式法则进行了理论性确认，也是本书的一大特征。特别是对康氏笔法理论进行了形式技法的具体审视，提供了碑学书法理论的创作实践基础。以风格学为主体的书法艺术审美理论，是康有为书法理论与书法审美理念传之广远的重要特征，这也是范国强此书撰写的着力点，这对从事书法创作的读者裨益可期。

　　值得提到的本书下篇康有为书法作品考释百例，则是对康有为传世作品进行书法断代的遴选后，逐一进行作品文献内容的考证释义，这不仅显示了作者长年浸淫于康氏作品辨伪求真的鉴识，也为康氏作品的喜好者、学习者、收藏者，以及研究者做下了扎实的社会学资料的分析与结累。这种实证主义的方法论为艺术作品和艺术史研究提供的社会学观照，把康氏书法的审美认识引向具体而深入的时空境界。

　　当代学院艺术史研究受到西方学术方法论的影响，即以人类学、社会学研究方法代替了艺术风格学分析，以至于不少硕士、博士论文在对康有为书法的文献价值颇有独特见解，但他对所研究对象即作品的真伪缺乏鉴别力，把伪作列为代表作，使其社会学结论本身也失去了基础。范国强先生长期喜爱收藏古代书法碑刻，尤精于康有为作品鉴识，曾被圈内人士推许为“一眼定乾坤”的高手。奠基于作品实物真伪鉴别基础上的康有为书法研究，自然占领了学术的某种制高点，这也是不少学院派论文所难以实现的目标。

　　作为本书附录的《康有为室名别号印章署款考略》、《康有为书法年表》、《康有为论书诗注》、《康有为家族世系简表》等，均是范国强先生常年对康有为书法研究的副产品，这不仅显示了他在研究方面所下的功夫，也为康有为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工具性资料，有诸多突破性成果，足可称为本书的亮点，使得本书成为康有为研究的工具书。在康有为一八九八年“戊戌变法”失败后，清廷四处通缉维新派人士，其领袖康有为不得不流亡海外躲避灾难，前后共在国外漂泊了十六年。回国后他曾请著名篆刻家吴昌硕刻过一枚朱文小字印章，云：“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这二十七字生动地概括了康氏游遍世界的生涯。康有为一生漫长而复杂的时空履历，自然会使其作品的室名别号印章署款繁难莫辨，给研究者带来许多困难。范国强先生的《康有为室名别号印章署款考略》，既对康氏作品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证据链，也为康有为的综合研究提供了一个“线路图”，因此值得充分肯定。《康有为书法年表》注意康有为书法创作与重大历史事件、人物的关联性，从某种程度上堪为康有为书法的艺术社会学研究模式。

　　囿于所见，我认为这是近些年康有为书法研究难得一见的著作，也是近现代艺术史研究中值得一阅的个案。当然，也因为此书作者对康有为书法研究注意力广泛，所涉及的方方面面很难都做到细微周到，故研究成果还有待于日后进一步精加工。但以其研究性的基础工作成果来看，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范国强先生已把当代康有为书法研究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准。

　　作为书法家和康有为书法研究专家的范国强先生，是我多年的好友。他能够以学养艺，学艺双携，而且以康有为研究与改善地域文化生存环境相联系，花费大量功夫成此一书，足可赞赏祝贺。

　　是为序。

　　癸已大雪于北京松竹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