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素的工作范围几乎都是当代艺术,尽管偶尔喜欢去博物馆看看古物,近年来也去古玩市场收藏些小杂项,却从未动笔为传统水墨艺术家写过任何评论文字。在上海生活二十余载,交往的对象绝大多数都是当代艺术家,但有一个特例多年来却一直在我心目中有着别样的位置,他就是萧海春先生。海春先生早年从事玉石雕刻设计专业,是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从1960年代初他就开始潜心研习传统中国画,迄今已逾半个世纪。
1988年,我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毕业后就职于上海美术馆,翌年经油画家孙良介绍与他在上海玉雕厂工作时的师傅萧海春相识。最初,我只是在上海中国画院的展览上看到过一批海春先生的小品,尺幅虽小,但气韵不凡,取法石涛、黄宾虹,勾勒点染极富文人趣味。后来孙良带我去海春先生在提篮桥的家,欣赏他用作品换来的日本二玄社复制品,郭熙的《早春图》和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没想到,在他并不宽敞的居室兼工作室里,我有幸同时看到了他的一大批习古、拟古之作,不禁讶异于他的深厚功力。记得其中有一个长近10米的白描手卷,题材为竹林板桥、溪流池塘以及茅屋树石等等,用笔细腻老道,节奏张弛得度,韵味清丽素雅。当时我不禁感叹,在1990年代居然还有如此神似先贤,且工写俱佳的山水画高手。
数年后海春先生搬家到虹梅路,终于有了比较大的工作室,他也开始了巨幅山水的创作,那幅著名的《阴阳割昏晓》画到一半时我曾去欣赏过,气势雄浑的画面所渗透出的张力,隐含在纵横重叠的笔墨中,烟云丘壑之间墨气淋漓,在传统语言的基础上洋溢出一种特殊的现代感。近十年来,海春先生的几次重要个展、联展我都去看了,他的兴趣已经不止于明清,对宋元山水也多有心得。更为有趣的是,除了晋唐宋元、明四家、清四王以及董其昌、石涛、八大、龚贤、黄宾虹等人的画册以外,他的画室藏书中一直有另一个系列:西方美术史,尤其是西方近现代美术史上的名家画册。我们在聊天时经常谈到东西方的对比,海春先生认为其实艺术不分古今中外,内在精神都是相通的。
2006年底,我曾跟随海春先生一起上黄山,他带我去看了很多带给他莫大启发的壮丽景色。天公作美,四天的时间里我们看到了晴空、雨雾、冰雪和云海日落等自然奇观。一路上,我们谈了许多“师造化”和“师古人”的话题,海春先生认为艺术与自然其实也是一体的,古人的许多创造也正是源于造化,对于黄山来说,石涛就是最生动的例子。
山水,向来是中国文人画中的贵族题材,非能力与修养并具者不能驾驭。在宋元明清之后,20世纪的山水艺术中先后出现了张大千、黄宾虹、吴湖帆、傅抱石、李可染、陆俨少、石鲁和刘海粟等代表人物,他们在题材和风格上都进行过有意义的尝试,但此后在山水题材上能够做出突出贡献的大家可谓凤毛麟角。形式上的陈陈相因已经令创新的空间大大缩小,规范和法度的制约也让后生晚辈望而生畏。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由于生活空间和交通工具的巨大转变,古人与今人的自然观已然有了巨大的差异,对山水景观的亲身体验和感怀方式也自然有着巨大的不同。
当代人对山水画若要有所贡献,必然要在融汇和创新上下足功夫,海春先生在临习古画,精研书法,通读画论的基础上不断行走山川,渐次开拓出个人化的创造空间。海春先生最大的创作特色,就应该是“师古人”和“师造化”相结合。逐家临习宋元明清诸家的笔墨之后,他对山水树石的心得已经转变为自然而然的笔法和笔性,出自古法而又不拘泥于古法,源于规范而又不局限于规范。在对自然山水写生基础上的创作中,那些相对独立的规范化笔墨形式,再次聚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种融汇各家笔墨精华的集大成式创作,更充分显现出中国美术史文脉的厚重感。
在创作手法方面,他创造性地借鉴了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特色,试图在传统规范中开辟新局。多年以前,他就对塞尚和波纳尔作品中的视觉效果非常欣赏,于是就开始把西方现代主义对画面结构和光色的独特表现融入画面,与传统山水的表现程式主动拉开距离。在他近年来的部分作品中,颇富戏剧化的光影效果也开始以水墨的方式登场,那些透过云层的朝晖夕阴,晦明幻化,正是古人罕有涉足之处,这种跨界式体悟所营造出的视觉经验,自然不同于历代文人画中平铺直叙的习惯性效果。
在作品尺幅方面,他突破传统水墨大多置于案头和厅堂的局限,尝试在大型展览空间里彰显传统山水画的魅力。其实,中国古代就曾有为大型建筑物室内制作障壁画的传统,由于木构建筑不宜被保存,这些作品往往仅存于文献记载之中。海春先生的近作《锦绣石壁》、《摩诘诗意图》和《烟云自在》都是鸿篇巨制的超大长卷,在“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前提下,宽近20米的画幅在美术馆空间内所呈现出的视觉冲击力,充分表现出传统水墨艺术云山千里的气势,丝毫不亚于任何当代艺术作品,而其丘壑构境之精妙、笔墨功力之精深和画面制作之精致,又是绝大多数当代绘画作品所难以企及的。
在工具材料方面,他开始了大量“金笺重彩山水”系列的实验,令传统金碧山水在当代的时尚空间中生发出全新的活力。金碧山水以及大青绿山水,在山水画的传统分类中大多被归为界画类型,向来被文人画家们所忽视甚至被画史所贬斥,但海春先生不拘成见,勇于拓展,在这个特殊品类中充分利用了灿烂色彩的强大表现力,为当代山水艺术的创造呈现出崭新的审美取向。
尽管有上述诸多开辟新局之举,但从总体上来说海春先生仍然是一位严谨审慎的复古者,在水墨艺术传统逐渐式微的21世纪,他坚持践行传统山水艺术的观念,集古法之大成,读万卷书后行万里路,以画史为体,以写生为用,在浮躁的当下为水墨艺术的导向建立了一种亦古亦今的价值观,为水墨艺术的传承树立了一个具备充分说服力的典范。以近现代的名宿范本为例,他在技法上既要石涛、八大,也要四王、董其昌,进而用董其昌近乎枯淡的高远观念去看待和表现最生动、最具性灵的自然山水。他以极尽浓淡干湿的各式笔情墨趣,建构了一个在融汇古人精华基础上而有所创新的水墨世界,浑厚华滋,凝重通透。有感于日常生活的演变、社会生态的转型和本土文化自信的失落,传统水墨艺术界向来有“今不如古”的说法,海春先生对中国画史的不懈追摹与生动创造,为众多热爱中华传统艺术文脉的后来者们增添了无穷的信心,而中国当代文化自信的建立,正是以这样的信心为基础的。
海春先生为人勤勉笃实,率真豁达,近十年来勤于开课授徒,桃李满天下。此次受邀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的展览,是他迄今为止规模最大,质量最高的个展。有感于二十余载的忘年之交,特遵嘱撰文以为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