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文
在品味孙宪交给我他写的一页关于山水画创作思考的文字后,虽则时过旬日,却如音律一曲,时时在我的脑际萦回。那短短二三百字,却是他多年从事山水画教学、创作、研究的深入思索与学养的显现。我似乎对他的艺术追求在文本上已知其端倪。但是,单从这些文字要去解读一位艺术家的创作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孙宪与我相约赴长江三峡写生,因我患病而失约。二OO八年秋,我与孙宪同往河南辉县太行山、壶关大峡谷、花果山写生,二OO九年夏,我又与孙宪同往宝岛台湾采风写生。在太行南坪、郭亮村、磨剑峰、神龙峡,在宝岛台湾合欢山、神木林、塔塔加、垦丁、太鲁阁,面对祖国的美丽山川,我真实地见证了孙宪是那么地激动与痴迷,那般的眷恋与忘我。于是,我推导出孙宪山水画作品中的蓬勃生机之源,全在于他以自己的灵性,抒写了胸中对自然山川之美全部的热情与挚爱。
一九九二年,江西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孙宪速写选集》,自井冈山、庐山到三清山,从山西云冈到云南石林、版纳,从呼和浩特到湖南湘西,从安徽黄山、九华到四川峨眉,从山东曲阜到杭州灵隐,从银川钟鼓楼阁到福建武夷山巅,内中记录了孙宪遍游祖国大地的足迹踪影。正如他在自己速写集后记中所言:“这些年,从事国画山水课的教学,经常深入大自然考察,日而久之,积累了一批速写稿。在深入生活,置身于祖国名山大川、村寨院落中,我饱览领略了华夏风光的绚丽雄奇,也进一步了解了炎黄历史的悠久灿烂。我用手头的画笔,记录下了自己的感受。在重视传统画理画法的同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逐步深化对客观事物的再认识,把探索的主要之点伸向物象的结构和情调,对速写的技法作了一些探索和尝试……。”是的,真正的山水画艺术家必然是“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砧石门之流,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在中国山水画萌蘖之初,宗炳便从理论上说出山水画创作与游历感悟大自然的必要性与当然性。可以说,自山水画艺术发展流传至今,其所积淀的传统精神具有多重性内涵,而从山水画创作的整个过程审视,饱览领略自然风光的写生考察过程,无疑是最基础、最首要、最关键的不可忽缺的过程,这是山水画创作的最优秀的传统。在山水画历史中,那彪炳史册的许多煌煌大作,那一件不是山水画家们历经春荫夏炎,秋毛冬骨,铁鞋踏穿觅千山,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历史见证。孙宪正是这一优秀传统精神的忠实继承者,多少年来,他从没停止跋涉写生的脚步,宗师造化,饱游沃看,名山大川,历历罗列于胸。观孙宪作画,但见他抽烟沉思之后,则解衣槃礴,笔墨纵横,丘壑云山,喷薄而出,六尺、八尺,半日而成。他写出了黄山的清润,太行的雄浑,井冈的幽奇,三清的灵秀。他的作品既能抓住各大山所在地域的外在地貌特征,更对这一地貌所特有的山石林木结构做出细致入微的具体描绘,真正实现山水画中外在气势与内在细节刻画中质的完美结合与统一。故观赏他的作品,令人神入其境,让人从画中读出他作品的真实性:真的描绘,真的感受,真的性情。因为,他的所有创作,都是以其汗水和心血洒灌而成,所以, 他的作品充满着感人的魅力,人们喜爱他的山水画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OO五年秋,孙宪在江西画院展厅曾举办过一次山水画作品展,其间他陪我观赏他的作品。在一幅幅表现大自然之美的作品中,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名的幽静之状,一种静谧无声的天籁之美。他的作品很少有他人作品中通常所见的点景人物、动物及相关的小情节,而只在个别作品中偶见三五只苍鹰在天穹中盘旋,或一条溪泉在静静地飘流,这是一个静美的世界。静美不是孤寂,不是寂冷,不是死静,它是一种状态和一种品格。在整体大静的世界里,画家着意表现出大自然的生命气息与律动,所以,画面总有无声的云气在飘忽,云奔雾突,晓山如翠,轻烟引素,缭绕多姿。渲染了虚静中节奏的对比,创造出画面的静美境界。他的作品让观者静思,而后去感知天地、宇宙和谐而统一的大美,这种美如饮甘泉,清爽宜人,如品甘醇,让人心醉。
在我国古代绘画评品中,将作品格调列为“逸、神、妙、能”四格,又把平庸之作归纳成“甜、熟、俗、腻”四病,这为许多画家终生的不治之症。自古以来,将静美列为高格。潘天寿先生认为“静美高于动美,静美的境界,只有具备相当文化修养的人才可能领会,须静观、妙悟方能体察”(《听天阁读画录》)。静美所表达的自然是一种高层次的审美境界。孙宪作品的清纯、高雅品格,给人以一种高层次的艺术享受。
作品意境的表达,与画家的才情、学识、技艺紧密相联。在多年研究传统山水南北画派与长期写生体察之后,孙宪将北方山水画的雄浑与南方山水的清润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南人北相,南北相融相契,他的作品既有北派山水的厚重感,又有南派山水的灵动之气,作品另生出一种审美意趣,展现出画家别开生面的创新精神。而这种创新,正是建立在对传统精神的深刻理解、消化,温古后的知新,而作出的符合自身发展逻辑所选择的一种新的探索、新的追求和新的尝试。这样,孙宪的作品便在精神气度上既不同于北方画家的山水之作,更不同于南方画家的山水面貌,而呈现出他自己独有的特色,独有的风格,独有的孙家山水。
艺术特色的形成,个人风格的建立,是画家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所修炼形成的具有个别性的艺术符号即艺术语言的综合体。山水画艺术在长期的积淀中形成了许多具有程式化的语言符号,如云法、水法、各种山石皴法等等。这些程式作为传统,怎样去认知继承?勾、皴、点、染,一方面要去继承它,因为山水画创作不能离开它,一方面又不能重复它,因为重复便没有了生命力,重复将与古画无异。自古至今,社会形态在变,审美风尚在变,古之自然景物虽因时势发展而略有变,然无大变。古之太行、黄山,今还有太行、黄山。当今创作,该用什么技法语言去表现?什么样的技法语言更具有新的时代特征?这不仅关系到技法语言问题,更关系到画家的思想观念问题。观念的改变才是真正的改变。孙宪认为,山水画“皴法是画家对大自然的感悟的表现方式,随着现代人们对大自然的新的感悟、发现,以及画家个体学养、认识的差异,皴法必然会发生变化,并在实践中形成自己特有的语言。在山水画创作中‘新瓶装旧酒’是没有出路的”。正是在这一认识的前提下,孙宪在水山画的创作中对作品的章法构图,山石构造与皴法,素描关系与光感,画面的黑白灰节奏,笔墨技法与水的运用等方面都做出了可贵而勇敢的探索。
孙宪的山水作品,一般都是满构图,大开大合,大山大景,因此既气度优雅又雄强逼人,有很强的感染力与视觉冲击力。作品的这种魅力,是画家胸襟与精神的观照,是广见博识的心灵传达。直如元代汤垕所言:“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冥,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随形改变,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汪洋洋如万倾波,未易摹写。”说明作画,不仅靠功力,更靠气度,感人的作品是画家功力技巧与精神气度的综合呈现,是“心画”的结晶,故能“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勤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
孙宪的山水作品,其形体结构边缘线多用中锋外,山石皴法皆以散锋、侧锋为之。他长于写生,创作中仍保持写生状态,将传统中偏于理性的皴法以感性的姿态运用处理。作画常常一气呵成,不反复皴擦渲染,保持写生的现场感与生动性。他的皴法与古人与别人彻底拉开了距离,笔墨风格明显,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语言符号,而且十分的熟练。但值得考虑的是,风格的形成与突破是一对矛盾体,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风格的形成又是一把双刃剑,除正面的优势应保持外,自己不重复自己,有时比不重复别人更难,面对这种挑战,它需要更大的勇气与视野。对于孙宪这应该不是难题。
作为科班出身者,孙宪的山水作品巧妙地将素描关系运用于创作中。在山水画传统中,有“石分三面”之说,强调的是山石的光感效果及体积关系。而素描意识对于运筹整个画面的整体感、空间感、层次感、虚实关系等有着明显的统辖作用。将西方素描的有益因素融汇于中国画的笔墨技法之中,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过犹不及,适度则妙。孙宪作品中,运用黑白灰的节奏对比,布置山体、云气、树木的空间关系,在画面中创造一片灿烂的阳光之感,使观者心受丝丝温暖。
孙宪的山水作品,如骄阳初蒸,晨光欲动,晓山如翠,苍茫交碧,乍合乍离,或聚或散,气韵万千,天机神变。这种美妙的效果,全得力于画家对笔墨水分在宣纸上的自然渗化而形成墨色淋漓效果的掌握控制能力。这在历代的山水画中亦十分重视这种效果的追求,但孙宪更加重视它,强化它,而且发挥到极至,因此更典型更生动,成为孙宪作品风格的又一特色。多年来,孙宪基本上从事水墨画创作,他不喜欢“做”效果与反复渲染的“板结”,强调水墨自然的韵致,因而,在水墨的“泼”与“收”方面能收放自如,相得益彰,出神入化,曾莫知其涯际。
孙宪对艺术的执着表现为特别的勤奋,特别的拼命三郎。他不仅勤于创作,硕果累累,更勤于学习,勤于思考。但他一直没有很好的创作条件。我在教育学院美术系曾与他共事近一年,深知他领导工作的辛苦。他作画的时间须在下课或下班之后,画桌,通常是画之深夜方才返家,有时太累就睡在那画桌上。而小偷三次将他的自行车、电动车偷走均不觉,无奈中,夜深人静也只有十数里路疲惫步行。天道酬勤,孙宪在水山画创作上的成就是对他艺术执着与勤奋的回报。他画得很多,也画得很快,他入选第十一届全国美展的作品《三清云蔚》,若在别人,创作这种大展之作,或许需半年三月,然而孙宪将几张课桌拼成借一个地方,一日挥就,这在旁人实在是难以做到。
我最后要说的,是告诉孙宪,来日方长,还是要画少一点,慢一点。太多太快,必然入四病中“熟”的魔道而入“庸”门。我如此说,也许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人,已经先“庸”了。说与友人,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