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祎
1947年9月20日的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上,刊出了这样一则启事:
“有个未识面的青年作家,家中因丧事情形困难,我想作个‘乞醯’之举,凡乐意从友谊上给这个有希望的青年作家解除一点困难,又有余力做这件事的,我可以为这位作家卖二十张条幅字,作为对于这种善意的答谢。这种字暂定最少为十万元一张。我的办法是凡是要我字的,可以来信告我,我寄字时再告他如何直接寄款给那个穷作家。这个社会太不合理了,让我们各尽所能,打破惯例作点小事,尽尽人的义务,为国家留点生机吧……”
这个充满爱心,诚心谋事,解人困境的“启事”发布人,是该周刊的主编人沈从文。
支持“未识面的作家”
1946年8月,沈从文从抗战时期居留的昆明回到北平,继续在复校后的北京大学任教。10月,他接受了天津《益世报》的邀请,出任该报“文学周刊”副刊的主编。
第二年的夏天,沈从文陆续收到一个笔名“芦苇”的作者的诗歌。诗歌颇富激情,沈从文喜欢,便在7月19日,刊出了这位作者的《飞吧,我的心!》等诗作两首。这一下子点燃了诗人的热情,他又不断地向《益世报》投稿。接下来的几个月,几乎每月都有这位诗人的诗作刊出。一些诗稿,沈从文还推荐发表在北平的《平明日报》“星期艺文”副刊上。这家报纸的副刊,也是由沈从文主编的。不刊用的稿子,沈从文还负责地退回。退稿信,沈从文亲自来写,有时还附出具体意见。这使得诗人与这位编辑先生亲密熟悉起来。
这位“芦苇”,就是后来以诗歌闻名于世的柯原。柯原当时只有16岁,是天津“河北高等工业学校”的一名学生。他所学专业虽然是化学工业,可却喜欢文艺。在艾青、田间、绿原、李季……诗人诗歌的阅读中,柯原开始了新诗创作。据他后来回忆:当时年龄小,有闯劲。买不起稿纸,找些边角白纸,自己刻蜡纸,在学校油印机上印出,成了自己独特稿纸。诗作发表,有时收不到样报,就在傍晚时,拿把小刀,在阅报栏上把自己的稿子割下来。尽管他一个编辑部的人也不认识,却敢于寄稿。也幸好遇到沈从文,他第一次寄稿即获发表。
几个月之后,柯原与时常通信的沈从文就有了一种特别的信赖感。就在此时,柯原当小职员的父亲因年老被裁失业,随即又得了急性肺炎。当时可以救急的西药极贵,一小支消炎用的盘尼西林(按:今名青霉素),竟需要十几万法币。治疗未久,父亲去世。期间花销及丧事费用,使他家欠下一笔债务。当时柯原家只有姐姐一人当小学教员,菲薄的薪水根本不足撑起这个家庭。看到母亲和姐姐的愁苦状态,16岁的柯原便向沈从文写了一封信,说明家境情况,并提出想预支一些稿费的请求。
当时的知识分子,生活一般都不宽余,所以正式工作之外,总要多处兼课兼职,以补家用。沈从文自己当时除在北大任教,同时还担任数家报纸文学副刊编辑,便是这种状况的反映。接到柯原的求助信后,沈从文万分焦急,但他知道,以当时柯原的知名度和文章,是很难获得报纸预支稿酬的。而自己又实在拿不出一笔钱,来支持这位“未识面的作家”。于是,他便只能试着用自己手中的笔,来给予柯原一些实际、真正的援助。这样,就有了那则“启事”。
难以忘怀的情分
在当时,文人一般很少卖字。因为在人们看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正途。那段时间,沈从文日子也颇为困窘,可他就从未想过为自己卖过一张字幅。但沈从文是一个善良热情、慷慨好义之人,在这救助乏术的特别情况下,他动用了作为文人的最后一点点资本。
沈从文的这则启事,还有一点令人感怀:他并没有在这里公布这位青年作家的姓名。而只要求买他字的人写信来,在自己寄字回去时,才告诉青年作家的地址,请买字者寄款过去。他不愿意公开这位作家姓名,是免得他和家人受到其他无谓的干扰。这表现了沈从文深入知世又良善的心性。
“启事”刊出后,因为沈从文著名小说家的名气,加之许多人都闻知他的一手章草写得确实漂亮,陆续便有人致信,将自己对字的规格、内容写上,由沈从文书出,寄回时再告诉柯原的地址,以便寄款帮助。
从后来接到寄款的柯原家所知,当时乐意花钱买沈从文字的,也并没有什么大款阔佬,多是一些善良的普通人。他们都实诚地按地址寄去了钱款,有的还写信表达亲切问候。柯原后来回忆,他家陆续收到了寄来的款项有20多份。用这笔钱,他家终于还清了债务。他当然更清楚:“这是在当时情况下,沈从文老师对一个无名诗人所能尽到的最大限度的捐助了。”这样的情分,自然不能忘怀。后来许久,柯原的母亲还“一直叨念和祝福这位没有见过面的好心肠教授”。
可快速发展的时局竟使沈从文和柯原几十年都没能见上一面。当时沈从文在北京大学,柯原在天津,距离虽不甚远,可1948年冬天,进步的柯原越过国民党封锁线,到解放区入华北大学学习。1949年3月参军,南下。再往后忙于各种工作……便与沈从文中断了联系。
见面的激动
在部队的几十年间,柯原写下了大量富有南国气息的军旅诗作。因为特别的情调,获得了读者广泛的喜爱。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报刊上开始报道国外对沈从文作品的评价和研究情况,国内一些出版社已经出版或正准备出版他的作品,见到这些消息,柯原也很高兴,他便给沈从文去信,报告自己的情况,并附了两本诗集,算是给当年鼓励他的长者交上的一份“作业”吧。
接到柯原来信,沈从文也很高兴。虽然事情已过去数十年,可提起笔,沈从文还是将柯原作为一个可以深谈的友人:“你在军队中搞宣传工作,用新诗作武器,必比较容易建功。且可能还有机会各处走动。据我私见,除正常工作外,如还有余暇时间可用,最好试写点散文,或通讯报道性作品,肯定会比一般作家临时短期在某地某处采访作的文章扎实而深入。”这样的看法,很值得写作者,尤其写诗者的注意。
收到沈从文这封亲近的复函,柯原自然很高兴。1980年夏天,在赴北京参加征文授奖会议期间,他赶到沈从文家,看望这位数十年前帮助过自己的文学长者。见到沈从文,柯原自然谈起当年沈从文卖字救难他们一家的义举,不料老人已经记不起这件事了。也许,在沈从文的记忆中,并没有将自己所做过的好事留存心头。
柯原眼前的沈从文,已是一位文物学者:“自然,沈老最有兴趣的,还是谈他的古代文物研究。建国后他从事这项工作已经三十几年了,谈起来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实际上他的家中也是一个小小的古董陈列馆……我望着这满屋的书籍、字画、古董、资料,这里的一切都是第一次见到的。既陌生新鲜,又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这间小屋给了我一种亲切感。”
1988年5月,著名作家沈从文逝世。柯原马上写出《淡淡的色彩和一缕清香》一文,悼念这位并没有直接教授过他,却给了他更多人生关怀和教育的老师。他在文章结束时这样说:“沈老曾经说过:‘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这话颇有些伤感而拨动人们的心弦。但我认为沈老的文章是不会老去的,是有久远的生命力的,从沈老的作品近年来纷纷在海内外出版来看,它已经拥有了一代读者,还将赢得一代又一代海内外的读者。”
的确,沈从文的作品显示出他久远的生命力,沈从文为帮助柯原而主动卖字的故事,是值得我们珍视和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