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中锋偏锋与八面锋

　　陈传席

　　余昔曾说“中锋与八面锋”，文短，全录于下：

　　今人论作画，有专主中锋，且谓非全用中锋者，不足成大家。

　　余曰：此胶柱鼓瑟也。且宋元以降，大家作画，专用中锋者鲜。关仝、范宽之画，为众所周知，皆中侧锋并用。元之倪云林为文人画之顶，其画山石，笔笔侧锋。浙派、武林派作画，几不用中锋。“四僧”、“八怪”、徐渭、龚贤、“金陵八家”、“新安四家”，凡大家作画，情之所见，八面锋齐至。沈石田云：“八面锋一齐都来，尚了不得，如何说中锋？”①今人傅抱石、陈子庄、潘天寿、李可染作画用笔，皆不为中锋所囿。林风眠用笔则无锋可究，皆一代大家也。齐白石亦云：“凡苦言中锋使笔者，实无才气之流也。”②

　　然余非恶中锋也。余自作书画亦喜用中锋。余恶专主中锋不可一笔出中锋之论者也。

　　今又读到王世贞语：

　　正锋、偏锋之说，古本无之。近来专欲攻祝京兆，故借此为谈耳。苏黄全是偏锋，旭、素时有一二笔，即右军行草中亦不能尽废。盖正以立骨，偏以取态，自不容己也。文待诏小楷，时时出偏锋，固不特京兆，何损法书？解大绅、丰人翁、马应图，纵尽出正锋，宁救恶札？不识丁字人妄谈乃尔，可恨可笑。③

　　王世贞认为古无正锋、偏锋之说。因祝允明写字喜用偏锋，有人为了攻击他，才拈出正锋用笔之说。他说：“苏、黄全是偏锋”，倒未必，但苏、黄书法中也用偏锋，倒是事实。他说王羲之、文徵明书法中都有偏锋，并无损到法书。而解、丰、马等人书法，全出正锋，仍然写不好(恶札)。所以，字写得好或不好，不在乎正锋(中锋)、偏锋(侧锋)。乃“正以立骨，偏以取态”，这是颇有道理的。而且更严重的是似乎完全不用偏锋，写出来的字会有缺陷——不会最完美。

　　徐渭在《笔玄要旨》中也说：

　　作字虽用正锋，贵平稳，不可不直矣。若要妩媚亦需微倒其锋，凡偃仰、欹邪、大小、短长，皆随字形作之。故曰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奇出焉。侧锋取妍，晋魏不传之秘。④

　　徐渭的法书留于世者颇多，可以看出，显示他的书法特点地方，几乎全是侧锋，至少说，他不避侧锋，正侧兼用，有时侧锋居多。他在理论上也认为：“侧锋取妍，晋魏不传之秘。”他说的“微倒其锋”，“偃仰、欹邪”，也皆是侧笔，乃是书法“妩媚”的重要手段。“妍”和“媚”都是徐渭认为书画美的最高标准。他在《赵文敏墨迹洛神赋》一文中说：“古人论真行与篆隶，辨园方者，微有不同。真行始于动，中以静，终以媚。媚有盖锋稍溢出，其名曰姿态，锋太藏则媚隐，太正则媚藏而不悦，故大苏宽之以侧笔取妍之说。赵文敏师李北海，净均也，媚则赵胜李，动则李胜赵。夫子建见，甄氏而深悦之，媚胜也；后人未见甄氏，而读子建赋无不深悦之者，赋之媚亦胜也。”⑤他不仅把“媚”视为书法美的最高标准，而且仍力主“侧笔取妍”，反对用笔“太正”和“太藏”。“太正”即全是“正锋”(中锋)“则媚藏而不悦”，“锋太藏则媚隐”。宋姜白石云：“不欲多露锋芒，露则意不持重；不欲深藏洼角，藏则体不精神。”⑥都是主张不要太藏锋。实际上好的行、楷、草，没有不露锋的，《兰亭序》几乎字字露锋，最主张藏锋的董其昌(“欲暗不欲明”)书法也差不多都露锋。台阁体书法不太露锋(并非完全不露锋)，但历来遭人轻斥，毛病就是“不精神”。露锋的笔多是偏锋。看来，偏锋(侧锋)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能不用，“一波三折”中的变化，必须有侧锋在起作用，“蚕头燕尾”也必须经过侧锋，何以排斥偏锋呢？当然，书法还要以正锋(中锋)为主，偏锋辅之。绘画则须八面锋一齐都来。

　　而今人书法、绘画，则过分强调中锋，有人研究在转侧之处如何全用中锋，据说研究实验很多年，很难办到。现在，我们知道当主中锋说，是为了攻击祝允明而设，又知道古今大书画家无一人全用中锋，则这种研究不但不必要，似乎有点走火入魔。

　　古之善战者，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古之善画者，八面锋一齐都来；今之善画者，八锋、十八锋、八十锋，不为多也，切莫为一锋所囿而使画面单调。

　　注释：

　　①“中锋、侧锋、藏锋、露锋、实锋、虚锋、全锋、半锋，似乎锋有八矣。”见《刘熙载集·艺概·书概》，第178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②白石语，见《齐白石画法与欣赏》，第102页，胡佩衡、胡橐编著，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

　　③《珊瑚网》卷二十四下《王元美艺苑评》，载《中国书画全书》第5册第九八六页。上海书画出版社。

　　④徐渭《笔玄要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子部第71册第852页。

　　⑤《徐渭集》第二册第五七九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⑥《续书谱·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