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
张仁芝是近十年来在画坛受人注目的一位画家。他之所以受到人们的注意,不是靠新闻媒介的宣传和一些不负责任的批评家的吹捧“包装”,而是靠他的创作成果。他通过勤奋的劳动和默默无闻的探索,使自己的作品不断完善,使自己的个性风格不断强化,从而在艺术界逐步树立起自己的形象,受到人们的尊重。
张仁芝196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虽然在校期间,他受到了李可染、叶浅予等名画家的教导,但当时艺术院校国画系的教学体制遵循的是中西融合的原则,把训练素描造型和写生放在首要位置来训练学生,对传统中国画特有的艺术情调、情趣虽有所注意,但一般重视不够。受过当时学院训练的人,写生和造型能力较强,但缺少中国绘画传统中固有的格调和趣味。这在人物画中有所表现,可还不十分明显,因为清代以来,传统的人物画日渐衰微,引进素描造型以振兴人物画势在必行。写实人物画的兴起,所引起的人们的满足、兴奋,使“格调”、“情趣”的不足这一缺陷暂时不为人们注意。而在山水、花鸟画,尤其在山水画中,这一矛盾却显得十分突出。中国山水画有自己的体系和审美标准,它不同于西画的风景,它是属于写意类型的,不要求像油画那样写实。它强调书法用笔,自由挥写。他要求画家认真观察自然、研究自然,从自然中获得感受与灵感,在此基础上进行创造。它也运用写生法,通过写生加强技艺,加深印象,积累素材,为创造服务。面对宣纸,中国传统山水画家是写胸中丘壑,胸中意象,而不是写真实的自然景象。当然,山水画的创造与自然景象有密切的联系,决不是凭空臆造。由于中国山水画有独特的审美要求和相当成熟的模式,习画者要对此有所认识和领悟,应该首先从临摹入手,以掌握前辈大师积累的宝贵经验,而不至于在门外不得要领的摸索、徘徊。在艺术院校中,经过正统训练的画家,要真正在传统中国画领域有所创造,必须补“传统”这门课。“传统”即包括笔墨的运用,也包括画面意境的营造。当然,也可以侧重通过借鉴西方古典绘画和现代绘画观念与经验,另辟蹊径,像林风眠、吴冠中那样(他们主要借鉴西方早期现代主义艺术)。这样说来,在现代中国山水画的创造中,“中西融合”是个很重要的课题,尤其是对受过西画教育而后走向中国画领域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在融合中,技法可以偏向“中”一些,也可以偏向“西”一些,但必须自成一格,精神必须是中国的。后一点,即“中国精神”尤为重要。
张仁芝走的是以中为主适当融合西画经验的道路。他从学院毕业之后,主要是研究传统、深入观察、研究自然和不断的作创新的尝试。他研究传统,通过观摩、临摹和体会其精神与技法;他通过不倦的写生,观察和研究自然。他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积累了大量的写生稿,有些写生本身就是创作。他的画风不断在变,反映了他不满足于自己,希冀有所突破的愿望。因为他的功底深,即写实造型能力强,传统修养好,生活体验丰富,所以他的创作路子很宽。他的画有的偏重于写实,有的偏重于写意,有的有较强的表现与抽象的意味。他主要画山水,时而涉足花鸟,荷花画得尤其精彩。西画写实的痕迹在他的作品中还明显地保留着,但他努力把它们纳入中国写意画的审美规范之中。因此,他的创作愈来愈具有鲜明的传统特色。读他近期的画,也明显地看到他在努力加强画面的整体性和简练性,加强笔墨的力度与韵味。他作为成熟的艺术家,愈来愈意识到绘画创作要从生活中汲取营养,要有强烈的生活气息,但绘画创作是有别于生活,有别于客观自然的另一个世界。丹青最难写精神,写出来的这“精神”,仅仅寄寓于客观物象的,还是浅层次的;发自画家内心世界的,才是最充足、最有力量、最感动人的。当然,中国写意画是注重意象创造的艺术,不同于西画的抽象画,画家的思想、感情,他的主观世界,不是通过抽象的点、线、面来加以表现,而是通过“似与不似之间”的自然物象,用水墨媒介,笔墨技巧来加以表达的。写客观物象,写自然景色,与抒发自我的内心感情,表达自我人格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张仁芝掌握了中国画创作的这一规律,他便游刃有余地在中西融合上施展自己的才能。西画的写实造型被他渐渐融入中国水墨的天地之中,成为中国水墨的一部分。可以这样说,张仁芝中西融合的水墨画,整体来说是中国传统的,有些细部和有些因素来自西画,而这些细部和因素又是经过他消化、吸收和改造过的。这是一种很自然的融合,不觉生硬和勉强。这,大概是张仁芝不同于一般受过学院写实训练,而后虽走入中国画创作领域但始终被写实造型束缚,不能深入领会中国写意画奥妙的画家们的一大特点。当然,张仁芝在这方面还有不少路要走,但他已经有明确的方向和目标,有自己的艺术追求,并且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最后想说说自由书写与“创作”的关系。近几十年来,在中国画界,人们一提起“创作”,就意味着画大画,画精心制作和繁复构图的画,逐渐地把中国写意传统的“自由书写”丢掉了。“做”画成风,“写”味减弱。我这里说的“做”还不包括那些用“特技”手段制作的画,那些我认为离中国画更远,我这里是指那些为大型展览会评委们青睐和重视的、过分雕琢的大画。而中国画之所以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绘画,就在于它是通过作者运用笔墨来直接书写的,在书写中去表现出作者的心情、灵性,寄托某种思想和感情。画可以“做”,但必须是在“写”的基础之上“做”,“写”必须为主要手段。那些涂满画面、精心雕琢而忽视了书写的画,貌似宏伟有气势,但缺乏趣味,感情不真切,不耐看也不能打动读者的心灵。张仁芝在“写”与“做”之间的关系上处理得比较好,他在写生的基础上创作,不论写生还是创作,他都注重书写,他的画是有情有味有看头和经得起琢磨的。张仁芝的新作即将结集付梓,嘱我作小文,在讨论他作品的同时,我也借机说一点有关中国画的浅见,就教于张仁芝和诸位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