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不见不散》里,葛优教一群外国“条子”学中国话:吃了么?没吃回家吃去吧。这情节放电影里一渲染成了幽你一默,其实搁平时都不算新鲜,想想咱平日访亲会友,不管是相谈甚欢依依惜别,还是话不投机气氛尴尬,临走不都得问一句:要不,一起吃个饭去?
中国就是个“吃货”的民族。孔老夫子就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为了吃饱也为了好味道而描述好味道是图像难以说明的。中国历来就把意境和象征当成一切文化的中心, 历朝历代对饮食的描绘,其实跟吃食本身无甚关系,借物言志和寄托理想才是要紧事儿。
当代艺术里,也有一个最能描绘吃文化的艺术家,他就是李津。从1995年开始,李津创作的“吃”系列全部以菜肴为主题,开始作画是在1998年。他认为,如果菜和人没有发生关系,那么单纯画菜果便没有意义,所以他的作品虽然名为“吃”,但是还是更加配合文化与传统。李津把自己的画定位为“家常主义”。与历代画家不同的是,李津是个喜欢热闹和丰盛的人,平时请朋友吃饭,每每点一大桌子菜,看在眼里就舒服。寥寥几笔以菜入画,齐白石已经画得很好,李津则从题材的多样性和数量上入手,而当他真正把菜肴铺满画纸的时候,突然发现这种表现力也绝非简单的一块肉、一杯酒所能替代的。当然,没有大鱼大肉的时候,便是一根青葱、两个萝卜或者几丛杂草,看似寡淡,却极富古意。李津想借此证明,在饮食男女的花红酒绿背后,也有远离凡尘的单纯追求。
大观园的宴
顾城有篇文儿里说,中国的理想不过两种,一种是墙内的大观园,一种是山里的桃花源。哪个园子都得吃喝,大观园里赏大宴是政治生活。从凤姐给刘姥姥夹的那筷子刁钻古怪的“茄鲞”,到司棋逼掌厨柳家的炖的那碗嫩鸡蛋,还有宝玉摔碗撵了茜雪的枫露茶,一饮一食传递的都是宫心计。法国学者让-马克·阿尔贝写了一本书《权力的餐桌》,讲了从古希腊到法国大革命,餐桌上权力斗争的漫长而缤纷的历史,说道,“聚餐程式的形成,使得古希腊人建立了象征性的边界,区别于其他人群,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区别于自己的先辈,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有价值的人群”。吃吃喝喝可辅助一个辉煌文明的崛起,这事儿中国人比谁都明白。
东汉打虎亭汉墓《宴饮百戏图》就用一场大宴描绘了汉代的礼数。虽说场面宏大、人物众多且舞乐表演繁杂,但画里宾主有序、层次分明。观戏作乐、开怀畅饮之余不忘东道之谊、宾主之分,这才是文化。
古代攒局赴宴是种谋略。南唐韩熙载为避后主李煜的猜疑,整日夜宴宏开,与宾客纵情嬉游。李煜派出的“间谍”顾闳中心知肚明,绘制了一幅《韩熙载夜宴图》送给后主李煜,李煜看了画后对韩熙载的戒心减少了许多。后来,韩熙载在南唐累官至中书侍郎、光政殿学士承旨,好不容易谋了个善终。
说得这么热闹,但落实到宴饮的图像记载上,倒仿佛随着时代晚近越来越少了。《宴饮百戏图》尚可见杯盘碗碟,到南唐《韩熙载夜宴图》里,那几盘子蔬果、柿子和丸子得用放大镜看方能发现,崔子忠《杏园夜宴图》里主人面前干脆连桌子都撤了。到了清代,王致诚画的《万树园赐宴图》则完全是打着“宴会”的名义耀武扬威。
孔老夫子称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贤哉,回也!”意思是对于生活的享受完全不放在心上,才是棒棒的中国人。这种一本正经的态度,随着儒家精神的贯通,让官场上的节俭清廉之气扶摇直上,两汉时重礼仪讲排场的饮宴风气渐渐衰落。加之佛教在中土的兴旺,对于持戒食素的要求也在民间成为风气。狂放如怀素,因为带着个和尚的名头,大吃大喝起来都有些不便:“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可知饮宴之事不可宣扬。这从侧面造成中国画里的吃食越来越寡淡单一。
桃花源的鲜
桃花源边烹小鲜,是避世的散淡日子。大宴里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知识分子们越来越感觉到官场的饭吃起来太不容易。消极到了头,就幻化成及时行乐、玩世不恭。吃喝之事对于士大夫成了田园乐趣,好比苏东坡,就是宋代的“中华小当家”,他被贬于黄州筑东坡雪堂,仿制前人的做法改良,将烧猪肉加酒做成红烧肉小火慢煨而成东坡肉。“洗净铛,少著水,柴头罨烟馅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吃归吃,画归画,文人的酸腐劲儿就在这儿,一边眼巴巴盼圣恩三请回宫,一边还淡定地“竹时寺里看梅花”;里边红泥小炉上咕嘟着肉,出门还要“我欲乘风归去”,就是这么表里不一。文人画是茶余饭后,高朋满座,兴之所至,信马由缰。几根藤条, 数点葡萄;或乱石几块,鸟儿一只; 或轻波漾漾,一叶扁舟;说到底,都是自娱自乐。况且历代中国画以写真为技、写意为艺,画家打小学画也是临着画谱为基础,《宣和画谱》有山水花鸟、禽畜龙鱼卷,哪有肘子酱肉包子馒头篇?锦鲤、活虾灵气十足可以入画,松鼠桂鱼、清炒虾仁就沾了烟火气;菜椒茄子、南瓜丝瓜之类藤蔓缠绕,入了画别有意趣,山芋土豆、地瓜花菜之类土头瘪脑就大不悦目了。归根到底,中国文人画是给吃喝这件事儿画了个线,一边是文化,一边是肘子,YOU CAN NOT PASS!
好在还有一大批民间画师,把实实在在的物质看得重要、说得明白。不然这吃喝的图像学就在院体画和文人画上断了根。俗世风貌在“海派”和“岭南”风格里流行起来。吴昌硕最擅长果菜,他把文人画画得更加俗一些,让它从书斋里面解脱出来,和大众关系更密了,但他从小还是生在读书人家,俗还没到根儿。齐白石就不一样了,他出生的时候,家里打的粮食根本不够全家五口人吃,自小他就对吃饱饭有着深深的执念,“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十几岁就出门做木匠,一把凿子养活一家人。25岁才脱了木匠行,当上了画匠。直到晚年,名气有了,画儿好卖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家里揣,才不愁吃穿。但毕竟穷怕了,白石老人的抠门那是出了名的,说他每次做饭都要亲自一杯一杯地往锅里舀,每次七杯,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周总理曾邀请齐白石和他的儿子赴宴,吃的是鸡汤面,齐白石吃完以后,小声对儿子说,“把汤喝完,这是鸡汤”。
作者系 《艺术财经》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