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兴
近日与朋友讨论黄宾虹山水画,朋友问,怎么才能用简单形象的语言来表达黄宾虹的笔墨?我想到了小时候见爷爷搭黄瓜棚的事。后来,我又把这“见解”说给别的朋友听,他们都说有意思,并把他命名为“黄瓜棚理论”。
黄瓜生长过程中要向上攀延,以满足其分枝、开花、结果的需要,农民们都掌握了搭建瓜棚的技术。五十多年前,农村物资匮乏,而每年开春后,有许多蔬菜都需要搭棚,黄瓜棚只是其一,所以搭棚材料非常紧缺。黄瓜棚通常是用较粗的竹竿作支架,用芦苇作辅料搭建而成。一年,我家因无粗竹竿和芦苇,爷爷找来了一堆弯曲不整、粗细不一的树枝,还在我疑惑时,爷爷已开始搭建。他用几根大树枝做了两个人字形支架,然后用小树枝做辅料,沿瓜苗插放,再用草绳编织固定,不到半天,就搭成了一个长长的瓜棚。
在黄宾虹山水画中,有一路以线条为主的画,画中线条就像当年我爷爷搭的那个黄瓜棚,不整齐但很坚固实用。其中,有像作支架的粗树枝一样的骨线,又有像作辅料的小树枝一样的辅线。黄宾虹山水,一幅画千笔万笔,用作定形的骨线并不多,就像一座黄瓜棚,用材很多,但用作固定的支架没几根。黄宾虹画中的线条,看似横七竖八,没有头绪,实际上笔笔脉络相通,没有一笔虚设。骨线虽少,但每一笔都溶秦铸汉,力可扛鼎。辅线错综复杂,或直或曲,或长或短,或相合或相背,有积点成线的,有笔断意连的,但都相互关联,如杂乱细小的小树枝用草绳编织固定后的瓜棚,紊而不乱,在画面中形成千姿百态的自然景色,令人百看不厌,乐不思蜀。
黄瓜棚只需牢固实用,无须华丽,你用鲁班技术精工细作做成个瓜棚,反而不适合黄瓜的自然生长,以此比作画画,那就是“工匠画”,没有内涵。黄宾虹画画讲究道法自然,他的画中,人为的东西少之又少,比如舟桥屋宇、亭台楼阁之类,他把主角让给自然。即使有,他也尽量画得简单,深怕这些人工的东西影响了自然景置。他把画中的景物解构成笔墨符号,用不规整的点线作画,就像用树枝搭黄瓜棚。看黄宾虹的山水画,就像看黄瓜棚,如果你来早了,瓜秧还没爬上瓜棚,这时你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棚—那就是黄宾虹的画稿;如果你来晚了,瓜棚上爬满了藤,藤上开着花,结着果,那时,你已看不清瓜棚的样子—那就是浑厚华滋的“黑宾虹”;如果你再晚点来,看到的是缠着落叶黄花的棚,颇具枯藤老树、雨中残荷的意趣—那是黄宾虹的另一种画法,点线为主,稍加皴擦点染,雄浑清新的那一路。黄宾虹作画一生都在探索,没有固定的陈式,而他的各种画法,似乎从黄瓜在瓜棚上生长的各个阶段中都能找到影子。
黄宾虹对笔墨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墨是通过笔具体表现出来的,无论什么点画,大小粗细,曲直向背,只有通过墨的浓淡干湿,才能表现出它们的轻重缓急来。没有笔就不见墨。同时,墨不生动,再好的笔也表现不出来。墨不仅表现在点上,也表现在线上,石涛论画讲“一画论”,宾虹论画讲“一点论”,二论同旨,都认为,画中千姿百态皆由一点画出,而每一笔每一画都需讲究墨法。对于墨法,过去人们以为有五种,黄宾虹总结出七种,即所谓的“浓、淡、破、积、泼、焦、宿”七种墨法,这和他的“平、圆、留、重、变”五种笔法一起,都是他“内美”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我们每一位学习黄宾虹山水的人都必须认真学习、深刻体会的,不是看看黄瓜棚就可以学会的。
沪郊有句俚语叫“黄瓜棚抽竹头,瘫倒”,黄宾虹的画能层层加而不结,固然和他高超的墨法有关,但更主要的是源于他的书法功力,他的金石线条。现在有许多人在学黄宾虹,但他们不注重基础练习,只一味模仿他的形式。他们的画,就像是一堆被抽掉棚架的黄瓜藤,有气无力,毫无生机。黄宾虹画山水,不取新奇特,常常表现的是高士可以幽对,百姓可以闲居的人间山水,这是他对人与自然的深刻认识,也是他“内美”思想的具体表现。他的画不仅笔墨超人,而且情趣高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他近一个世纪的生命积累而取得的。即使我们也能得他的高寿,也不可能有他的认知和表现能力,所以,我们绝不能随便诠释他的绘画理论,所谓黄瓜棚理论,也只是茶余闲话,朋友间谈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