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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张良的作品,是在一个饭店的墙上,一幅小行草,笔法娴熟,结体工巧,古雅可爱,尤其是作品有一股静气,没有唐人的拘谨,没有宋人的习气和元明人的浮华,那分明是六朝人的感觉。想不到在浮躁喧嚣、时风弥漫的氛围下,竟有如此静心写字的书家。不由得想起唐人钱仲文的两句诗:“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
后来和张良熟了,对他的情况有了深入的了解,就想着为他写一篇评论。因为张良的学书经历和艺术成就,张良对书法的理解及其艺术追求,对于立志学书的年轻人,乃至对当代书坛,或许都有相当的借鉴意义。
其实张良是一位生于六十年代后期的年轻人,不过他在学书道路上的探索已经有30多年的历史。他出生于山东青岛的一个教师家庭,受家庭的影响,从小就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八十年代初期开始学习书法,那时候字帖还比较少,他得到一本王羲之《圣教序》,如获至宝,一临就是几年。字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也得到很多人的夸奖,但他自己却非常苦恼,总感到自己学《圣教》,只是得其皮相而已。后来在古人书论上读到一句话,大意是:“后人学王羲之者,赵孟兆页得其实,董其昌得其虚”,对他启发很大。他便决定从赵孟兆页入手,探寻前人是怎样理解王羲之的。这一临就是八年,从《胆巴国师碑》入手,他几乎临遍了赵孟兆页所有的名帖。从赵孟兆页那里,他深刻领悟了用笔的执使转用之道,以及结体的欹侧向背之理。在深入的临习中,他深刻领悟到:赵孟兆页是帖学体系的一座高山、一片大海,他把王羲之开创的用笔体系发挥到极致,又深化到点滴,可谓尽精微而致广大。尤其是赵孟兆页的小楷,古厚渊雅,刚健清新,可以说是锺王之后的第二座高峰。
经过数年的浸淫,张良写赵孟兆页可以达到乱真的程度。虽然学得了宝贵的笔法,自然也沾染了赵孟兆页的习气。此时的张良,清醒地认识到,这不是自己追求的终极目标。为摆脱赵孟兆页的习气,他又重临《圣教》、《兰亭》,以及颜真卿、柳公权、徐浩、杨凝式、米芾等。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他为抖擞赵氏习气,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工夫。然而就是在这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寻和探索中,张良书法完成了化蛹成蝶的艰难蜕变。
张良书法有三个显著的特点:一曰古厚,二曰娴静,三曰博雅。
张良书法的古厚,是他多年沉潜古人、浸淫濡染、胎息羽化的结果。张良习书三十多年,从古人那里取法的过程从未间断,从不敢抛开古人,信笔挥洒。数十年来,他临过的古人法帖有二百多种。张良之习古,以取法乎上为原则,大体上是以魏晋人为根干,以唐宋以后人为枝叶,重在追寻用笔变化的脉胳理路,而极力避开唐以后人的习气。故张良的书法,不论是楷书还是行草,用笔都极为沉稳厚重,笔笔到位,绝无虚浮。观张良作书,动作轻灵,驾轻就熟,圆融无碍,毫无迟滞拘牵,然细观其线条,可谓笔沉墨实,如画沙印泥。书法首在用笔。古人云:“书能得笔,虽细如发,亦圆。”古今书者多矣,然足称“得笔”者并不多见,当代书家中更是稀如星凤。窃为为张良是堪称“得笔”的少数书家之一。
厚乃能古,古始能厚。古与厚是不可分的。魏晋人的那种放达自适、超凡脱俗,以及对天地人生的非凡理解和深刻体悟,是后世人所很难达到的。沈鹏先生说:“晋人以王羲之为代表,开启了法帖的源头。由‘韵’而‘意’而‘态’,为形式的成分多了,与前人比,明末清初诸大家便是‘流’了。……源清流浊,对比便可以明了。”(《溯源与寻流》载《全国第六届书学讨论会论文集》)习书之道,宗晋法王,似已成书界共识。然而许多人法王,仅仅停留在技巧层面,并未深刻理解二王法书那种不计功利、逸笔余兴的超脱精神,故得其形易而得其韵难。王羲之书“韵高千古,力屈万夫”,张良从古厚入手,寻二王之韵,可谓得书之正鹄。
张良书法的娴静,充分表现在他对笔势、结体、章法和整体气息的处理和把握上。其用笔平实本分,并无刻意的夸张和作态,更没有故意制造视觉效果的欹侧摇摆和伸腿挂脚;甚至也很少使用枯笔、涨墨、飞白、洇化等技巧。刘熙载认为:为书的至高境界,乃是“笔笔还其本分,不须闪避取巧”,张良是深谙此道的。在章法上,张良能做到贯中有变,变而能贯,平正中见险绝。他不屑于使用那些拼贴、染色、做旧的小技巧,偶尔用一点色宣,基本上是用纯白宣写字。张良的这种重内涵不重形式的艺术态度,充分体现了他的自信,以及娴静高洁的艺术追求。
在传统文化中,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所谓“非宁静无以致远”、“闲静少言,不慕荣利”、“每临大事有静气”,都体现了古人对“静”的境界的推崇和追求。书法作为文人修身养性的高尚技艺,尤须得“静”气而致高远。然而观今日书法界,热闹非凡,气象万千,似乎什么都不缺,惟独缺乏静气。
张良的静气,还表现在他对名利的态度上。多年来他潜心临帖,和古人对话,较少参加展览比赛和一些争名逐利的社会活动。和他的艺术造诣相比,和他在书法上所下的功夫相比,张良获得的荣誉不算太多,知名度也不算太高。然而我对张良说,你不必着急,你的获大奖、享大名是迟早的事。我知道,张良不会在意这些,因为张良有这点自信,也有“十年磨一剑”的耐心和实力;何况,宁静致远是他毕生的追求呢!
雅致、书卷气,是帖派文人书的显著特点和至高追求。然而雅逸是精神世界的外化,只有内心宁静,品性高洁的人,才能表现出简淡冲和的雅逸之气。至于书卷气,更不是从外面加上去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充分说明了这个道理。
张良书法的雅致、闲逸,一望可知。走进张良作品的展厅,或翻开他的作品集,雅逸之气扑面而来,那种雅致,不是敛首低眉、故作姿态,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浃肌沦髓的冲和简淡,高蹈闲远。如果不了解作者,你可能不会相信是当代人的作品,甚至不像唐宋人的手笔,那分明是六朝人的感觉,分明有王僧虔、智永、萧子云的影子。问张良,他其实并未临过六朝人的东西。
雅逸这种东西,有时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因为它属于形而上层面,而不是形而下的技巧层面的东西。张良谈他临帖的方法,他虽然临过几百种帖,有些帖甚至临习数年之久,但他从未通临过哪本帖,而是从精神气息着眼,觉得哪些字、哪些段落好就反复临写,务以得其精神为旨归。张良的各体书,都不是步趋一家,而是托钵众门,集纳百家。典型的是他的楷书,他虽然遍临过钟王颜柳赵诸家楷书,然并非依榜某家某帖,而是在参得其精神之后,以自家面貌出之。其楷书不钟不王,不颜不柳,非赵非董,但又有各家的影子,用笔闲静从容而不失规矩分寸;不用勒形造势而自有仪态万方。张良的隶书也是这样。他临过很多汉隶名帖,各家的精神气格都早已溶化在他的心中,而他写出来的隶书却看出不是从哪通汉碑中出来的。创作的时候,他可以根据内容的需要,来决定用《曹全》宕逸秀润的笔势,或是《张迁》生拙苍劲的意趣来表现。写出来的东西,似有若无,可以看出汉碑的深厚气息,但却都是自己的面貌。张良对古人经典的熟稔,达到了常人不及的程度。他可以用一点一画,一个走之底,一个宝盖头的细微变化,表现几种十几种不同的古人风格。张良注重形而上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但这决不意味他忽视技巧、功力这些形而下层面的要素,而前者恰恰是建立在后者的扎实基础上的。
雅出于博,博始能雅。张良喜读书、善思考。学书三十余年的过程,也是他不断读书和思考的过程。他读过很多前人的书论,而且总能从其中的片言只语找到精神关捩处,然后去指导自己习书的实践。张良没有正式地拜过师,他以古人为师,以时贤为师,以一切值得效法借鉴的作品和同道为师。我觉得,学书者面对古往今来的无数经典,恒有一“师”字在胸中,则无处不可学;而行跪拜束修者,倘胸中无“师”字,亦未必真有所学。
张良的年龄尚在青壮,但亦入不惑,而且以他数十年来对于前人的追寻和参悟,以及由观千剑、操千曲而积累起来的自信,也应当进入“不惑”的境界。古代的书坛大家,在艺术上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从而创造出光耀千古的传世经典,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如王献之、颜真卿等。窃以为当前摆在张良面前的重要课题,是如何写出个人特色的时代风貌,换言之,亦即如何把个人特色和时代风貌完美结合。显然,时代风貌的问题,在张良的作品里还没有得到完美的体现,在这方面还有进一步提高的空间。当然我所说的时代风貌,和通常讲的追时风赶潮流不是一个概念。张良不会是一个跟风的人,然而张良却应当考虑开创风气、引领潮流的问题。当然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把自己融入时代,切准时代的脉搏,历史上有成就的书坛大家,也无不是时代的产物。从这一点上来说,张良今后的艺术道路,仍然是“漫漫其修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