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记者金叶
曾几何时,中国人物画给世人留下的印象是优雅而美好的。然而“85思潮”以后,人物画却变得越发“异彩纷呈”,其中不时有“颠覆之作”令观众直呼看不懂:卡通化的有之,漫画式的有之,“审丑”、“审痛”甚至格调低俗、挑战人类视觉承受力的恐怖之作亦有之。
那么,猎奇、“审丑”等是弊病还是代表了当代人物画的发展方向?个中原因又是什么?本期品味,我们请圈中人士展开讨论。
正
著名画家 林墉——
有些动机不纯画家想
从“审丑”风中捞一票
在我的绘画生涯当中,一直都在接受质疑。早期经常被人批为“浅薄”和“甜俗”。因为我画了一些清丽脱俗的“美女”,就有人发问:画满目沧桑的西北老农不是更加政治正确而且立意深刻吗?
几十年过去了,反对的声音仍在,只是表达内容有了变化。比如有人问我:您真的认为我们的生活是美的吗?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美。真实的人生一点也不美,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尔虞我诈充斥其间,令我们的生活太丑、太苦了。事实上,我年轻时就意识到了这点,而这也是我成为一名画家的重要原因:生活那么丑,我必须得去寻找一点美出来。如果不去为美做一些事情,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和乐趣?直到现在,我不敢说真正找到了美,但我内心对美的憧憬从未消失,用画笔来寻找美的努力也从未放弃。
面对人生的苦,也有画家做出别的选择:梵·高割掉耳朵的自画像、毕加索描绘的脸部变形的女人,都是在用不同的方式把人类所承受的痛苦展现出来。这是一种个性化的表达,他们展现的痛苦中蕴含着深刻和伟大。但我觉得,如果每个艺术家都以揭示痛苦的伤疤为己任,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而我的选择就是要在作品当中展现美。我相信无论在什么年代,这种美是不会过时的。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孩,我们明知道他长大一定会承受或多或少的苦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抱着他大哭一场,哀悼他即将展开的人生,而是要温柔地呵护他、祝福他。我们就是要这样抓住每一点似乎是幻觉一样的美,明知人生缺乏美,却依然执着,这里面同样蕴含着深刻和伟大。
中国人的焦虑感和痛苦感,几千年来从未消失过。我相信历史上也曾经出现过不少“以丑为美”的画作,但它们没经受住时间的锤炼。我们现在看到的传世画作,大部分依然是以美来打动人。当代中国人物画所呈现出来的面貌却不太一样,各种突破想象的猎奇,确实使得人物画有越来越丑的趋势。我们的老祖宗面对痛苦,有时候是不敢言说的,就算是在画面当中有所流露,也大都含蓄而隐忍。但现在这个“审丑”的年代,当“以丑为美”变成一种风气的时候,丑是可以卖大价钱的,艺术家们也就不惮于争先恐后地去展露自己的“丑”了。
“审丑”的艺术家当中,我相信有一群真诚的人。我尊重他们,就像在任何年代我们都需要有艺术家用美好的画面来抚慰人心一样,我们也的确需要另外一些艺术家用他们痛苦的方式来记录这个时代。但在这种猎奇、审丑的风气当中,我也看到了很多丧失良心的艺术家,他们是在“假装深刻”,本质却是想在这“审丑”的风气当中捞上一票。说老实话,现在这些画得越来越丑的人物画到底有多少深刻性?我真是没有看出来。
反
广东画院画家 黄国武——
美到甜俗的画作有今天未必有明天
当代人物画的创作中,一些被世俗标准认作是猎奇乃至丑陋的形象,并不见得是真丑,倒可能是更高层次的一种审美形态。在这方面最令人耳熟能详的例子,是超级大师梵·高的作品。他画中的人物形象,在刚刚出现的时候,也被很多人认为是奇怪而丑陋的。但时间证明并非如此,梵·高只是比同时代的人站得更高、走得更快罢了。一切的事物都要经历时间的考验,包括审美,今天你认为丑的事情,明天也许被证明是美的。而那些美到甜俗的人物画,虽然今天在市场上很受欢迎,但到了明天并不一定仍旧如此。
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后,我们国内的美术教育一直很崇尚西方的造型体系。新中国的人物画也因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物的结构关系和比例很准确,形象很美好。但这真的是进步吗?我持保留的态度。过于强调准确,反而会削弱中国画的写意性,而这又恰恰是中国人物画的精髓所在。
对中国古代人物画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人物“变形”是古已有之的传统,“变形”既然是传统,就不可能设定一个边界,这个“形”一定要随着时代变幻出更多的样式。当代艺术发展到今天,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关注被提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特别是当代人的生活普遍处在一种焦虑的状态中,那么这个时代的艺术以一种夸张的、变形的,甚至是会引起人们不适的人物形象来表现这种“社会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是对这个时代人类精神状况的忠实反映。
所以我有点想不明白,既然这个本来就是咱们的传统,为何今天的老百姓就接受不了“变形”的人物画呢?我个人也曾经接触过这样的藏家,他接受不了太“离奇”的人物形象,希望得到更“美”的作品。遇到这样的需求,时间允许的话我可以满足。但我不会让这种需求改变我主要的努力方向,我深知自己的艺术追求不止于此。一个称职的艺术家,在审美上必须要有前瞻性,如果被大众的趣味牵着鼻子走,将是很要命的事。
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主任、画家 李孝萱——
“审美”离不开“审丑”和“审痛”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学习和创作只有一种手段,就是“写实主义”。当时文革已经过去,不过文革标榜的“红光亮”仍旧在人们的意识中挥之不去,但实际上这种创作风格与个人情性毫无关系。
毕业那年,我着手创作《1976年7月28日晨……》,这是一幅表现唐山大地震的作品。因为我亲历过这场灾难,所以创作起来很有激情,将很多自己的真实感受融入其中,但这幅画完成之后被认为是“黑画”、“淫秽”。为此,我被打入冷宫,分配到根本没有画画条件的天津塘沽图书馆,我的人生跌到了谷底,包括母亲在内的许多亲人也在那几年离世。接踵而至的不幸令我的潜意识发生异变,与曾经建立的写实能力产生了对抗。再后来,我的画中所呈现的人物在审美上就自然指向了“审痛”与“审丑”。从此展开了我的离经叛道之旅,一个伴着艰辛、压力、谩骂且又自由的世界。
我的画作和传统有关联,贯休、陈老莲都是我非常喜爱的画家,同时我也受到西方一些画家的影响,比如蒙克。我这个人消化能力比较强,见到好东西就往口袋里装,而到了最后它们都混在一块成了我的东西。然后我自己形成了标准——关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以及审美的认同。对我而言,这种审美的认同不再是狭义的“美”,而是有一定的审丑、审痛的意义。如果抛开“审丑”和“审痛”,“审美”不会存在,所谓“审丑”、“审痛”,其背后有文化和精神在支撑。
中国历史上的审美,往往很强调一群人的和谐、文化的秩序,但是对个人生命的价值、精神上的痛苦与承担关注不够。1949年以后,我们又长期提倡一种“俗”的审美标准。直至今日,这种“俗”的审美标准在各地美协、全国美展中都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符合这些俗的审美标准的人和作品,也就变成了精英。包括我们目前的教学也有这个问题,教学的标准已经不是艺术标准,而是世俗标准——这种标准往往是狭隘的。事实上,如果我们只强调粗浅的、平面化的审美,而把“审丑”、“审痛”去掉,这样的状态是进入不了当代艺术世界的。
中
广州画院院长 方土——
写实和变形都是为人物画做贡献
中国传统人物画的形象是“变形”的,而且画中的男子就算没有脖子也显得很有丈夫气度,我认为这与古代人对命理学的信仰有关系,也从侧面反映出:古代的人物画家不是在用眼睛画画,而是靠着他们的审美趣味,用心灵甚至是想象在作画。
人物画变得特别写实、准确、美好,是上世纪初西方造型体系传入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批老画家以这种方式对人物画的创作进行了变革,涌现出一批非常精彩的作品。但几十年过去,这种风格的人物画无论是在审美还是造型上都逐渐趋于程式化。当代人物画家如果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很难创造出富有个性的好作品。
而在经历过“变形”和“写实”的潮流之后,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认为,人物画还是应该以“变形”为主。老祖宗说:“画你要像我”,让人物反映出“我”的内心世界,这才是人物画至关重要的目的。一味写实可以把人物画得很准、很好看,却失去了趣味,也就失去了水墨人物画的精髓。
有人认为受众对于“变形”的人物画接受起来有难度。君不见,中国的民间艺术自古就有“变形”的传统,无论是泥塑、剪纸还是木雕都不难找到夸张“变形”的人物形象。因此,不要低估老百姓对于“变形”的人物画的接受程度。当然,也有一种潮流,不少搞当代水墨的画家所创作出来的人物形象,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变形”来概括,而是某种程度的“猎奇”:卡通的、漫画的甚至是令观者极度不适的“丑陋”或者“低俗”。如果把它们放在艺术史向前推进的大背景下来考察,他们是在以自己的实践探索水墨的边界——在很大程度上,艺术是以独创性作为最大的价值存在。当然,一个人想要凸显个性有很多方式,故意砍掉自己一条腿也是一种“个性”,但这种残缺的、可怖的风格与真正的“大美”是有差距的,也不是大众所能接受的艺术的美,因此这种实践注定是小众的。
中国画要想向前推进,嫁接不同的理念、思潮、手段是必然要做的功课。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诞生一些非常有意义的方法,也会出现一些问题,但这种尝试本身的意义不能否定。归根结底,无论是写实的人物画,“变形”的人物画,眷恋于传统审美的人物画,还是明明白白就要“审丑”、“猎奇”的人物画,都在为艺术的多样性做出贡献。而一个艺术家要做的不是去指责那些和自己走不同道路的人,而是学会与其和谐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