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线描,中国画家都有心得,认识线对造型的作用和线描自身的审美价值,是同画家的绘画创作活动相伴相随的。当代的画家不仅取法于中国的白描传统,而且还取法于西方的大师,在转益多师中有了生动而多样的现代品质和风格。由传统而现代,线描有着中国式的文脉传承方式,它的每一阶段既是历史的呈现,又是当代人的审美观照。
中国画用线的历史很久远,新石器时代的彩陶是最多见的实例,但仍不是最早的源头,它的源头在哪里?要往上推,大概推到哪里都不为过,刻画的也好,彩绘的也好,都可以看作是线描的原始形态。专就画而言,按《孔子家语》的记载,在周代宫室中即绘有劝诫功能的历史人物。人物画以线条勾勒,早期的实物在今天还能见到的是长沙楚墓出土的《人物御龙》和《人物龙凤》帛画,人物用线细劲,已是娴熟的线描作品。随后又有秦砖汉瓦、墓葬砖石上的人物画像,这些考古出土的绘画作品主要功能是用来装饰宫墙墓室,虽不是那个时代绘画的最高水准,可也足以说明中国图形状物的用线特点。这时线条自身的意味还在隐而待发之中,仍处于陆机所言的“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的认识阶段,线与形还捆在一起。
疏密二体
线脱出形外而有体势风格,是在出现大师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线描的体势变化,经卫协、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之手,引得形象走向了风格化,画史上称之为“疏密二体”。它的演变,密体在前,疏体在后。
所谓密体,是以笔迹周密连绵的线条作为表现手法的绘画风格,由汉代人物画演变而来。先有卫协开启风气,继有顾恺之创立风范,后有陆探微发扬光大。卫协作画,意在人物的情势,他的画“巧密于情思”。顾恺之注重人物的神采,画风“紧劲联绵”,人物用线如春蚕吐丝,流水行地。陆探微强调人物的风骨,曾吸收草书的笔法,“作一笔画,连绵不断”。他笔下的人物,“秀骨清像,似觉生动,令人懔懔,若对神明”。三人画风一脉相承,都有紧劲联绵、笔迹周密的共相。
能与文字记录相印证的是传世的绘画作品。卫协和陆探微的画,今天只见于画史著录,作品不存。顾恺之传世的画,大体是唐宋人的摹本。伦敦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女史箴图》,被认为是唐人的摹本。图卷中一组组形象,用笔连绵悠缓,密而有节奏。宫闱人物的优雅通过高古游丝描画出来,有着紧劲联绵的特点。传为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和《列女仁智图》,是宋人的摹本。人物用笔飘逸风举,细密劲爽,间杂有起承向背的 勾染,比之唐人摹本绵密悠缓的笔法,多了些流畅和清丽的印象。能作为观察密体风格的可靠作品是在江南地区考古发现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模印砖画,人物的
线描属于笔迹周密的风格。这一题材的砖画,共出土了5件,原都拼镶在南朝王侯大墓的墙壁间。人物取坐姿,一人一树,都能见出每人的性情。刻画人物则笔笔相
接,线条绵长细劲。这样的线条曾是顾恺之传世摹本的笔法基调。竹林七贤是魏晋之时的高蹈名士,引他们入画的画家先有顾恺之、戴逵,后有陆探微、史道硕。由 这些晋宋名家经手的七贤画本在当时就很风行,稍晚竟被模刻用作了帝王贵戚陵墓的壁画。
密体画风还曾借北魏“太和改制”的汉化思潮而流入北方中原,直观的作品有石棺线刻画和佛寺石窟的壁画和雕刻。 北魏的石棺线刻画,以线刻作为人物造型的基本手段,表现方式与南朝的模印砖画同出一辙。美国波斯顿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宁懋石室、纳尔逊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孝子
石棺、明尼阿波利斯美术馆收藏的元谧石棺、河南洛阳古代艺术馆收藏的升仙石棺、沁阳西向粮管所出土的石棺床、日本奈良大学天理馆收藏的棺床石屏风等等线刻人物,都是北魏时期线刻画的代表作品。
疏体人物画,按唐人的说法是“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属于“笔不周而意周”的面貌。疏体画风启运在魏晋纷扰的年代,画师名手活跃在民 间,有考古出土的大量魏晋砖画可供欣赏。砖不盈尺,人物用笔生动,线条疏简放逸已到了无心自达的境地,流露出简易率性的美。
成就疏体而为简易标美的画风,另有来自印度和中亚佛教艺术的推动。印度笈多王朝,是佛教艺术的民族风格得到显扬的黄金时期,佛像以丰圆饱满、简洁光素为其特点。画法上用线条勾勒形体轮廓,用颜色晕染结构,线条疏简而颜色艳丽。笈多王朝的艺术风格于公元6世纪越海传到梁朝。“丹青一时冠绝”的梁朝宫廷画家张僧繇尝试吸收印度笈多画法来绘制佛寺,在宫廷和民间素有影响,画史上记录有他的作品《维摩诘像》、《宝志像》、《二菩萨像》 等多种,保存他画迹的寺院有瓦棺寺、高座寺、开善寺、甘露寺等多处。据说由他主笔的瓦棺寺佛教经变画图本在唐代还在流传。张僧繇笔下的人物,笔简而神全, 相圆而色艳,因此唐宋人评鉴为“笔才一二,而像已应焉”。自张僧繇辈出,简易标美的人物新画风就得以在南梁、北齐流行开来,今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的《职供图》,人物即有“疏体”的风格面貌。河北磁县湾漳大墓卤薄森列的仪卫人物、山西太原娄睿墓人马骑队的壮观行列、太原徐显秀墓的牛车鞍马出行等壁画人物,简 洁的线条与渐变的色彩相互作用,简易标美的疏体特征可以从这些壁画作品中获得真实的印象。
疏、密二体,提供了中国画表现的两个向度。密体吸纳书法的用笔,首开以书法入画法的风气,推开了日后绘画书写性的大门。疏体在吸收外来艺术手法的过程中强化了线条的结构功能,打开了简笔画的成长空间。二者的作用很快在唐宋绘画中得以体现。
从白画稿本到白描画
唐朝特重书画艺术的实践,唐太宗好二王书,科考取士要看书法的优劣,全民习字的风气让绘画的最大受益是对笔性和笔法的熟悉,书法和画法两厢无碍,圆融互通。有百代画圣之名的吴道子,先学书而后工画,是以能运笔而 得线之意趣,线条有了自性之美。他的技法特点,早年行笔差细,中年行笔磊落如莼菜条。这样的用笔用线是在很好地熟悉笔性,利用提、按、轻、重、徐、疾等书 写笔法所呈现出来的线条变化,将以往匀速用力的线条变成可以表达情绪节奏,表现体面转折样态的线条。如画力士,“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画菩萨天女,“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画龙及刷天王须,“笔迹如铁”。如此种种,盖因对象的气貌神情而在笔法线条上见出分晓,此即唐人所谓“书画用 笔,皆须意气而成”的道理。
吴道子用线极致的作品是他的白画,称名于世的白画《地狱变》,是“笔力劲怒,变状阴怪,睹之不觉毛戴”的得意之作。传世的吴画《送子天王图》和《道子墨宝》都是宋代以来画工临仿吴道子的白描画,故有后人将这类白描或略施微染的线描通称之为“吴装”。唐宋时期的道释人物白画有相当数量的留存,敦煌石窟壁画和藏经洞发现的白画,其中都透着活泼如生的特点,诚如鲁迅先生的评语:唐人线画,流动如生。
吴道子的白画影响深远,入宋由武宗元、李公麟二位画家发扬拓展。武宗元以吴道子画为范本,长期揣摩临习,终得吴画精神。看《朝元仙仗图》中的人物线描,确有“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的吴画气象。李公麟以文人身份从事绘画,书承晋、宋,画追陆、吴,行笔细劲,用沉稳而有节奏的线条刻画人物的内在性情,线条有着细腻内省的格调。传世的《临韦偃牧放图》和《五马图》明显不同于道子白画的意气豪纵而归于含蓄精微,将唐人的白画稿本提升为能传情达意的白描画样式。
由白画稿本变为白描画,其价值在于笔墨线条所扮演角色的转换,画家不再胶柱于道释人物,而视为一种表现手段,用来描绘多种题材,画家的品格性情亦借此得到自由地发挥,白描画自此进入到了中国画的表现体系之中。元明清文人画跃为主流,白描正是常用的技法。文人画重笔墨技巧和技法个性化的探索,使笔法的基干作用得到更充分地体现,在人物画领域形成了能表现人物形貌特征、结构质地的十八描,山水、花鸟画领域也发展出写照自然物态和气象意蕴的多种皴法与描法,这时的线描进入到了文法化的阶段。画家可依据对象的特征、个人的性情自主地选择和组合这些描法和皴法,在笔法组织中既表现对象的形神气貌,又传递作者的性情思绪,还含有画家的风格意味,乃至于一笔落纸,可见干坤。我们可以细数出诸如赵孟頫、陈洪绶、金农、任伯年等一干名家的个性化作品加以观察,其中都各有用线的心得主张。线描的文法化与个性化加速了笔法、线法与心法的三者合一,这当是文人画提升的笔墨境界。
中国线描的数千年文脉传承,从线的蒙学开篇到线的文法集成,一路走来,演绎着中国画的昌盛与繁荣,时至今日,仍是画家推陈出新的活水源头。整理这条文脉, 启发颇多,有几点可以为鉴:其一,工线描必工书法;其二,出作品必明文法;其三,有品格必修内法;其四,开风气必纳新法。以上四点都在线描的文脉传承中略 有提示,限于篇幅,不再细说。
今天的21世纪,有一个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和世界文化彼此共存的大平台,我们相信,立足于中国文脉传承基石上的现代线描艺术,必定会推出一批不负这个时代的线描艺术精品。